天篇 焦屍案 第八章 兌

兌,說也。小惠不足以說人,而私愛不可以求說。

——歐陽修《易童子問》

知州朱康誠小心卷起一軸古畫。

這是他歷時數年,花了七百貫,才辛苦得來的唐人周昉真跡《太真攬照圖》。卷好後,他如同抱著才出世的太子,輕輕放回香樟木匣子裏。合上蓋時,他不由得嘆息著笑起來。

王小槐薦舉不成,能給官家進獻這一幅古畫,也算是一樁吉慶福瑞。他望著那畫匣,不由得遐想起自己進獻時,官家用那細長禦指展開這畫卷,禦顏露出驚喜之色,而後禦口贊他有眼力、識得真……那時我該如何應答?他不住推敲詞句,既得恭,又得謙,還要幾分惶恐。惶恐不可重了,官家最愛風流超逸,得再加些雅意。他一向缺靈逸之氣,年過五十後,更是心思滯重,吟一句詩,得搜尋許久。官家最見不得人拙笨無趣……他頓時慌起來,忙叫人去喚幕客們一起來相商演練。

朱康誠也知道同僚常暗笑他骨媚,他心中卻自有主張,無愛而貪諂,才叫媚。他心中對官家和宰相王黼卻是滿腔之敬、由衷之愛。敬而不得不盡忠,愛而不得不獻誠,此乃臣子天性、人間大倫,就如為兒的,極力討得父母歡欣,哪裏是媚?

他正默想著,底下人卻來報,衙門前出了命案,躺了具焦屍。他聽了,頓時叫聲晦氣,怕陰穢染到那畫,忙用黃絹將畫匣包起來,恭敬藏進了櫃子裏,而後才叫去喚那司理參軍來。

這幾年他官路通暢,固然是由於當年王黼低微時,母親得病,無力救治。他見王黼並非庸人,便動了善念,出錢請醫,救了王黼之母。王黼竟記著這舊情,將他從小小監當官迅即升拔到如今這官位。他也深知旁人自然會輕鄙於他,因而,於公事上,他從來不敢大意。

司理參軍來回稟過那焦屍案後,他反倒有些歡喜。只是一具屍首,算不得大案,卻死在府衙前,自然鬧得滿城皆知。提刑司、刑部、宰相,甚而禦前,恐怕都會知曉。若是能告破,卻也是力小功大之事。於是他吩咐司理參軍盡快去查明。

司理參軍走後,朱康誠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手下去將那焦屍身上那把金鑰匙取來。半晌,小吏拿了那把鑰匙飛快跑了回來。他接過鑰匙,才瞧了一眼,立即想起一人——老孫。

當時,王小槐拒了他,繼而又答應了拱州知州,朱康誠心中雖極不快,卻也並沒有如何惱恨。盡忠乃終生之業,哪裏能單靠這一事一舉?王小槐不成,再另尋他法便是。何況拱州知州是蔡太師門下,又何必為此小事生出嫌隙?

正月初十,管家老孫來回話。那天朱康誠微受了些風寒,便推掉一切賓客宴約,只在家中靜養。他原本也不願見老孫,可那時尚未得著這幅古畫,想起王豪生前似乎也集了些古物,便叫老孫進來。

他之前也曾見過老孫,雖然年近六旬,卻腰背直挺,行事周全。朱康誠自家的管家已換了幾個,都難合意。他還曾羨過王豪,哪裏尋來這等好仆。然而那天,老孫進來時,面容枯槁,失了魂一般。

他想,老孫恐怕是畏懼我懷恨,便先安慰道:“那事我已知曉,當不得什麽。都是薦到禦前,誰人薦舉,都是一般。你也莫要太過顧慮。”

老孫聽了,老淚頓時湧出,跪到地上,連聲叩謝。

他笑著說:“起來吧。我有一事問你,王豪可藏有古書古畫?”

“老相公是曾收了不少,不過,他自家並不愛這些,古字畫買來,又送出去。宅裏如今只有十來幅蘇東坡、米元章、李公麟等本朝名家的字畫。”

朱康誠聽了有些失望,本朝名家字畫要尋不難,進獻上去,官家也不會著意。於是他又問:“王小槐何時上京?”

“正月十三上路。”

“如此趕急?”朱康誠心裏又略有些不快。

“嗯……”老孫也聽了出來,忙垂下了頭。

“你跟不跟去?”

“老朽在家中看守宅子。”

“他一個人去?”

“老朽已安排了車馬隨從。”

“你放得了心?”

“小相公……小相公執意不叫老朽跟去。”

“哦?這是為何?”

“小相公向來行事執拗……”

“看來這小雛鳳已生出翅膀,怕你這老鳥帶累他,呵呵。”

老孫身子一顫,頭垂得更低。

“他嫌你老,不如你來替我照管宅子。”

“老朽……”

“怎麽?嫌我這宅院隘窄?”

“老朽不敢……”老孫慌忙伸手從內衣貼身處取出一樣東西—— 一根絲繩上拴了一把金鑰匙,“這是老相公病重時,特地叫人去拱州請匠人雕了這把鑰匙,而後交給老朽。鑰匙柄上刻了個‘忠’字。老相公說:‘孫田,往後我兒和這家便全靠你了,其他我不必多說,這忠字,也不是要督訓你,是謝你,你當得起這個字……’”老孫說罷,眼裏湧出老淚,他忙用袖子抹掉,將那鑰匙又藏回貼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