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一章 渙

渙,離散也。人之離散由乎中,人心離則散矣。

——程頤《伊川易傳》

智常修行多年,原以為早已看破無常,此時卻才真真體味出無常之患。

智常今年四十六歲,是汴京孝嚴寺一名僧人。孝嚴寺在內城西北天波門內、金水河邊,原是宋初名將楊業府邸。楊業征遼,為國捐軀,其子楊延昭將這府邸改為家廟,以祭祀父親。百余年間,楊家後代早已散落,這座家廟也改作一座佛寺。佛寺不大,只有十余間僧舍,二十多名僧人。

寺中住持是了因禪師,於前年年底圓寂。臨終之際,禪師將住持之位傳給了二弟子。智常是首座大弟子,對此毫不意外,也覺著該當如此。他雖為長徒,卻口訥心鈍,於佛理參悟極遲慢。了因禪師只教他守住一個“磨”字,慧不及,行來修,如磨鏡一般,功夫到處,自然透亮。他師弟智真卻極有悟性,又能勤守戒律,長年輔助師父,操持寺院內外諸事,無不妥帖合宜。孝嚴寺能有他做住持,自然只會興,不會衰。智常也樂得外無攪擾,繼續磨自家那性命之鏡,可他卻沒有料到,無事中竟會生出許多事來。

先是他兩個徒弟在他跟前抱怨:“師父倒是清閑了,我們做徒弟的卻落了個上不著,下不挨。寺裏幾樣要緊執事,住持全都差給了自家那幾個徒弟。這孝嚴寺眼瞧著,快的壓慢的,頓悟攆漸修,往後誰還肯‘時時勤拂拭’?都去爭道‘本來無一物’……”智常聽了,忙勸誡:“修行是解脫自家性命,清靜處才見本心。出家之人,本就是求一個清靜,你們倒去爭那熱鬧?”兩個徒弟聽了,雖不樂,卻也不敢再多語。

他去後院凈手,開春腸肚有些燥,他蹲在坑頭正在苦憋,卻聽見外頭有三個小和尚在低聲爭論:“智常首座才是真修行,該由他來做住持才對。”

“他哪裏成?每回講經,只會照著念,一句自家見解都沒有。哪裏像智真住持,不但經文記得精熟,講解起來,更是字字高明、句句透徹。”

“你忘了老住持在時反復教誨,解得十萬經,不及一腳行?修行修行,便得去行。智常首座雖說不得,卻處處行得深,這麽些年,哪裏見他生過嗔惱?他沒做成住持,何曾道一個屈?仍舊那般安生清靜,如常修行。再瞧瞧如今這孝嚴寺,佛門生生演成了公門……”

“噓……住持那小探子來了——”

智常聽了,心裏微有些著意,倒不是為那住持之位,而是為師弟智真言行。自從繼任住持,師弟面上頓時多了些嚴奮之氣,聲量也比常日高重,像是事事都要下狠力整治一番。雖說師父在時,行事寬緩,寺裏眾僧略有些散漫,但於寺規修行上,卻並無懈怠,更未見誰敢過犯,哪裏須得整治?

不過,智常旋即也明白,就如修行,一人有一人之習性,或剛或柔,或頓或漸,根器不同,強求不得。師父以緩,師弟以嚴,各有其因,各行其路,緩未必盡是,嚴也未必盡非。師弟既已是住持,且由他行事吧,因此,智常便也未再多想。

智常還有個師弟,這幾年一直在洛陽白馬寺修行。他聽到師父往生訊息,立即趕了來。誦經超度過師父後,他到後堂來和智常說話,這位師弟心性最至誠,極少道人短長,這時卻連聲感嘆:“如今世風浮薄、人心惑亂,正該我佛門弟子發慈悲願,拯世救溺。可惜連佛門也染上末法之習,尤其咱們這禪宗一門,如今只知騁口舌之辯,爭機鋒之巧,卻失了那明心見性之本。師父當年見我迷於激辯,便教我閉口修啞功,說不言一字,若能見得,方為真悟。師兄弟幾人中,唯有師兄你最質樸少言,以行證悟,這才是修行正途。師父實該命你為住持,一樸皆樸,一誠皆誠,這孝嚴寺才不至為末法侵染……”

智常當時雖沒有多言,那師弟走後,他卻不由得獨自回想思忖:師父常說我修行雖勤進,心懷卻不夠寬宏,未具大乘慈悲,只知小乘自渡自脫之法。如今師父圓寂,我若再這般只知自家解脫,恐怕終難修得正果。哪怕不能拯濟眾生,至少也該教引寺僧。只是,師弟如今已是住持,我若去幹涉,勢必會生出嫌隙,更有違佛法清靜之道……

他這般來回思慮了半晌,非但沒有尋出一個好法子,反倒回旋往復,糾結不已。幾十年來他夜夜安睡,極少做夢,那幾晚枕席卻似乎處處硌硬癢痛,讓他整夜輾轉難眠。

他那大弟子圓照似乎覺察了他這心思,有天清早又湊近他,悄聲說:“師父,寺裏大半師兄弟都在埋怨住持,說這孝嚴寺被治成了縣衙,住持如縣令,他那幾個徒弟更是吏人一般,一切柴米油鹽、香燭法事,但凡有一文進項,盡都被他們把持。若再這般下去,孝嚴寺便要成智真府了。那些師兄弟都在商議,推舉您來做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