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三章 中孚

中孚,信也。而謂之中孚者,如羽蟲之孚,有諸中而後能化也。

——蘇軾《東坡易傳》

朱顯拿到那田契,猶豫再三,還是行了一步險。

當年他也是為逃窮寒、求富貴,才閹了身體求做內侍。可進到這裏,才發覺宮中比外間更加艱險。原先覺著能服侍皇上,何等榮耀!其實幾千內侍,能見著禦容的不過幾百,能親近的,則只有那幾十人。其余的盡都分散於宮中各處,不敢高聲,不敢挺身,哪怕隔了幾十重殿宇,仍怕聲氣驚動到聖聽,每日都似背負一座山行走。

而內侍之間,則更加殘狠。全都是斷了根、絕了念的人,永隔人間歡愛,被置於萬仞絕壁之上,哪個不拼力抓住些權柄,以求延命?得著權柄的,又哪個不是心懷恨郁,尋機泄憤?朱顯入宮之後便發覺,自己並非來到皇宮,而是跌進了狼窟。

入宮之前,他爹反復叮嚀,進到宮裏,分派在誰手底下,便一心一意盡力盡忠,這世上萬般皆可嫌,唯獨缺不得忠心之人。朱顯生在鄉裏,原本也無多少機巧心思,便牢記著這番話語,這些年始終忠忠誠誠,先後換了十幾個上司,全都能信重於他,讓他能一步步穩穩晉升。入宮二十一年,升了三階。今年三十二歲,升至第八階祗候殿值。雖有些慢,卻也已高過宮中大半內侍。

他最欣喜的是,三年前竟被差撥到太傅楊戩院中。當今內廷,有三位宦官位極人臣:梁師成、童貫、楊戩。便是當今宰相王黼,在這三人跟前,也得低俯三分。宮中私下裏暗傳一句品評——“梁柔、童猛、楊和氣”。三人之中,楊戩為人最平和遜讓,因此最得宮中人心。

朱顯一直都極仰慕楊戩,到了太傅院中,不時能望見楊戩。兩三年來,楊戩臉上從未露過慍色,更未呵責過誰。朱顯掌管太傅飲食,也極輕省,楊戩口味儉淡隨意,每頓只叫整辦三四樣菜,也從未表露格外喜好哪樣。朱顯暗想:太傅在我這年紀,便已升到內侍最高一階,憑的怕正是這隨和儉淡之心。人人都爭,唯獨他不爭,好機運反都落到他這裏。如同爭水一般,費盡心機,左擋右攔,終不如只在最低處靜守,水自然會流聚過來。

更讓朱顯敬佩自愧的是,自入宮以後,他對父母始終怨恨不已,即便得了假期,也不願回鄉省看,只托人捎帶些錢帛回去。楊戩於孝上卻最肯盡心,一生只念誦一部《孝經》。堂中長年供奉家人靈牌,每日清晨,洗漱之後,頭一件事便是上香祭拜。每年清明,都要去孝嚴寺做法事,祭祀禮懺。以他的官階勢位,這等祭祀大事原該選在大相國寺。而且照朝廷禮制,王公祭祀,出入該乘朱輪象輅,絡帶繡文,八鸞在衡,左建旗,右載戟,前有鹵簿導引,後有侍衛隨扈。楊戩卻自愧身殘體損,無法傳宗接代,於孝字第一義上便已終生成憾,無顏面對先祖,連供奉的七面靈牌上都不敢書寫家祖名諱,只供著空牌位。每年清明出祀,更不願大勢聲張,只便裝出行,就近選了孝嚴寺。一來因這寺香火清淡、寺門清靜,二來寺名正合了《孝經》中那句“祭則致其嚴”。

到太傅院中頭一年清明,朱顯跟隨太傅去孝嚴寺祭拜,親眼瞧見太傅那般誠敬,他大為震動,才告假回鄉,去探視了一回父母。見父母已然那般蒼老衰病,見了他,全都顫手顫腳、涕淚交流,他才終於消了那怨恨之心,和父母抱在一處,大哭一場。

回到太傅院,朱顯越發忠心,極力想各種法子讓太傅吃得精細可意。這般過了兩三年,他心中漸漸生出些念頭。許多人都羨妒他能進太傅院,卻不知他只在後頭管領飯食,連太傅跟前都到不得。這差事太輕微,太傅於飲食又全不介意,因而極難再有升進之機。身為內侍,本已隔絕人世,心裏頭空得似枯井一般,若再無這點兒念盼,哪裏能挨得過這長久空寂?

太傅自幼便有哮症,去年開春又發作,每日只喝幾口湯水。朱顯焦急無比,忙去禦廚房尋辦提興開胃的菜肴,沒想到恰逢那個劉西會燒太傅家鄉吃食。他提了那吊爐燒餅和襄邑抹豬,忙趕回太傅院,叫侍候飯食的內侍端送給太傅,而後在後院焦急等信。半晌,那內侍才端了碗碟回來,他忙迎上去詢問。那內侍說:“太傅見了那燒餅和肉,略愣了一下,盯著怔了半晌,才抓起箸兒慢慢吃起來。燒餅吃了大半個,哮症原本要忌油葷,他卻連吃了幾塊抹豬肉。”朱顯歡欣無比,這餅和肉果然引動了太傅鄉情。那內侍卻又說:“太傅吃過後,吩咐說,往後莫要費這心思。”朱顯先一慌,隨即想,太傅這話是體恤下情,不願在飲食上過於耗費。於是,他去前院尋見太傅院掌事的黃門官,說明情由,將劉西差撥到自己手底下,雖不敢再烤那吊爐燒餅,卻可時時照著太傅鄉俗備些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