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三章 中孚(第2/3頁)

朱顯能辦的,也只有這些,除了那回讓太傅略動了動心,之後便再無其他影響。即便那回,太傅也並不知是他所為,朱顯只能勸解自己,安分待時,安分待時。連太傅楊戩也並非一路平順,十二歲那年選入邇英閣做墨侍,三年後,選他的那墨監不知為何,竟自縊身亡。楊戩才十五歲,便升補為墨監。原本極慶幸,卻適逢神宗皇帝駕崩,哲宗皇帝繼位。哲宗那時才九歲,楊戩不慎觸怒那小官家,迅即被貶到凈司。凈司聽著幹凈,其實是最卑臭辛苦之司,專管清淘廁坑、運載糞桶。楊戩身有哮症,最怕這汙臭之氣,卻不得不日日清早起來,推著糞車,在宮內收倒溲溺。三年後,雖由北司轉至南班,卻仍任凈職。幸而後苑禦圃一位花監見他識得糞肥之法,將他申調至自己手底下,楊戩這才得脫汙臭。

朱顯時常聽其他內侍講說楊戩這些舊事,心裏敬嘆不已。相比而言,自己晉升如此遲慢,恐怕是由於太過平順,未遭過劫難磨礪,因而成不得大器。

去年,那個劉西忽然偷偷遞給他一張舊紙,竟是楊戩家中當年舊田契。朱顯看著那田契,如同得了升遷令一般。太傅於家鄉吊爐燒餅都那般動情,若見了自家這舊物,不知會如何感念?那日,他正巧托人從襄邑尋買來一籃太傅家鄉的酥梨,那梨細脆如酥、甘美多汁,他命廚師蒸了一碗漉梨漿,親自端到前頭。一問侍者,太傅在書房內,他忙轉到書房,見書房門關著,太傅貼身小黃門侍立在門邊。他原本想徑直端進去,卻被那小黃門攔住,低聲說太傅正在審看艮嶽樓殿營造圖,不許旁人攪擾,並從他手中接過托盤。他只得停住腳,心想恐怕別無面見之機,忙從懷裏取出那紙田契,擱到湯碗邊:“我偶然得了這個舊物件,你替我呈給太傅。我在門邊聽候回話。”

小黃門端著進去後,他惴惴等在門邊,片刻,那小黃門出來輕聲說:“太傅已收了那張紙,瞧了瞧,便丟到桌上,並無其他言語。”他大為失望,只能黯然退下。

回去後,朱顯忽然覺著有些不對:太傅那般有孝心,見到自己父親遺物,上頭又有父親親筆簽押手跡,他為何竟絲毫不動情?難道是不願人瞧破他的心思?睹物思親,又無甚見不得人之處,為何要遮掩?或許是他那等尊貴之人,不願讓賤侍瞅見悲惻之容?抑或裏頭真的藏了些隱秘心思?

他百般納悶,卻始終想不明白,倒是不由得想起一個人:那人是後苑造作所一名黃門官,名叫丁鹿,官階比他高兩階。丁鹿不時尋見他,向他詢問太傅楊戩日常飲食起居。太傅楊戩當年便是由管領造作所,才得以施展本領,立明堂、鑄鼎鼐、起大晟府、修龍德宮,立了幾件大功勛,日益得聖上恩寵。

朱顯起先以為丁鹿打問這些,是想尋機巴附太傅,後來卻隱約聽得,丁鹿在太尉梁師成那裏更加殷勤。這等兩頭奔走之人,用心最難測。朱顯有些怕,便盡力避開。

幾個月前,丁鹿又尋見他,將他扯到僻靜山石背後,悄聲說:“人要辨得高、識得低,這路才行得平順。楊太傅如今雖說深得官家寵信,可這後宮始終還是梁太尉做主,禦書號令都經由他之手,才能傳宣出去,連宰相王黼都得尊他一聲恩府,若不然,滿天下的人都稱梁太尉‘隱相’?你只掌管楊太傅膳食,這清冷職位,何年何月才能踩著一梯晉升之階?”

朱顯聽了,不敢答言,心思卻不由得不動。丁鹿一眼瞧破,又說:“我便直說吧,我是梁太尉的眼目,受他差遣,勘查這宮中情狀。你若是瞅見楊太傅有何動靜,便去報給我。我若得了三分甘,必定少不得你一分甜。”

朱顯沒有應聲,只虛點了點頭。之後雖揣著這心事,卻從不敢動這念。然而此時,心裏懊喪,不由得想起丁鹿那番話,心想:父親教我要忠心,可這忠也該有個限度。我這般盡心盡力,卻連太傅的跟前都到不得一回。如今任這廚職,更如脖頸上拴了根鏈子,鎖困在這裏。給人忠了這許多年,如今也該給自家忠一回。

於是,他尋機去到造作所,避開人,將那田契一事偷偷告訴了丁鹿。丁鹿聽後,低頭尋思了片刻,而後說:“眼下聽來,這事並無甚奇處。你回去再仔細留意,不論此事,或是其他,只要瞅見,便來報給我。”

朱顯原以為能得些好處,卻只得了這麽一句淡話。他大為懊喪,回去後,更擔憂起來。入宮多年,這是他頭一回泄傳私話,一旦被人察覺,恐怕再無容身之地。他忙去唬住劉西,叫他莫要將田契一事傳出去。這一唬,倒唬得他自家越發心虛,整日惴惴難安,夜裏時常驚醒。

好在這事本就無足輕重,因而也不見絲毫異常。兩三個月後,他才漸漸松了氣。受過這一場驚,再不敢動這等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