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六章 未濟

其進銳者,其退速。

始雖勇於濟,不能繼續而終之,無所往而利也。

——程頤《伊川易傳》

李彥一急便會咬牙,上下牙不住狠力叩響抵死,像是在咬一塊頑筋。

他這咬牙習性自幼便有。他家原是冀州鄉裏五等下戶,只有十來畝田,上頭已有兩個哥哥,再多便無力養活。他娘卻接著生下個女兒,女兒更難養活,養大了也是別家人,因而誕下來才哭了兩聲,便狠心溺死在盆子裏。過了兩年,又生出他,又得溺死,他爹終於沒能狠下心,恨罵著留下了他。

從兩歲多得自家吃飯起,他便得盡力去和兩個哥哥搶食,可哪裏搶得過?略好些的吃食,才瞅見,還未伸出匙兒,便已進了兩個哥哥嘴裏。爹娘也忙著自家搶,哪裏顧得上他?因而每回吃飯他都不肯坐,抓著匙兒,伸出手,睜大眼睛候在桌邊。他娘才將菜碟擺到桌上,他立即去滿滿舀一大匙,倒進自己粥飯碗裏,緊忙又去搶舀,連搶三匙,才肯住手。若再多搶,不但爹娘要罵,兩個哥哥也饒不過他。

其實那時哪裏有甚菜肴,常年不過一些醬菜鹽豉,再配些自種的菜蔬,逢到年節才見些葷腥,因而肚裏一年到頭常常饑饞,見著能進嘴的,抓來就咬。連衣角、蠶繭、木棍、門框、桌角都忍不住去咬,從裏頭咂出些鹹辛滋味。實在尋不見可咬的,便叩著牙齒空咬。空咬時,心裏念著肉,各般燒煮腌臘的肉,若念得入神,竟真能咬出油葷香氣。

等進到宮裏,其他孩童都在哭,他卻在笑。雖斷了根、挨了痛,可再不必愁吃。那時他想,這世上哪有大過吃的?後來,等頓頓都能飽足,習以為常時,他才發覺,這世間有更大的饑饞,如錢財,如權勢。

他自小搶飯練得的本事,在這宮裏竟有了大用場。那些內侍,高階的如同爹娘,中階的如同哥哥,個個都不能觸惹,而他早已熟習如何避怒討歡,去爭得自家那三匙好菜。唯一不同者,當年在家中,底下只有他一個,而這宮中,與他一般者上百成千,人人在與他爭搶,因而,下手不但要快,更得狠。他性分中卻缺了這狠字。

起先他只盡力窺探上司喜好,極力尋機討好,卻忘了身邊那些同輩。得了賞,也不知遮掩,反倒四處炫耀,結果招來同輩嫉恨,或使絆,或毀謗,甚而一起尋過圍攻他。他挨了幾回打、受過幾次陷後,才漸漸醒悟。

有回三個小黃門將他逼在屋角,揮拳動腳毆打他。他被打得站不起身,滿頭滿身都是傷。情急之下,他奮力抓過桌上一只瓷碗,朝墻上狠力一磕,磕出一片半月碎瓷。他尖叫著揮動那瓷片,發了瘋一般還擊,將那三人連割幾道口子,嚇得他們全都逃走。連幾個假意勸架,實則趁機踢打他的,也一起哄散。從此他得了個“李碗片”的名號,那些小黃門再也不敢欺辱他,他也才領會到狠的好。

不過李彥輕易不發狠,只盡力求自保,能藏則藏,能繞則繞,實在躲不過,才拼力發狠。有了這狠打底,更難有人與他對敵、爭搶。他十一歲進宮,今年整三十年,三年一階,飛速升進,如今已升到第一階供奉官之位。

到了這地位,內外各般銀錢水般湧來。李彥仿效梁師成,於宮外置買了一座大宅第,內外繪飾一新,填滿名器重寶。去民間物色到一位行貌端美女子,聘娶為妻,又四處搜尋,廣畜了一班姬妾。雖行不得男女之事,卻不能失了成家立業之富貴氣象。一樣物件,他若喜愛,便得多加購置。如一雙鞋子花樣好,便得照著再繡制十雙,卻只穿那一雙,其他的全都存藏起來。連宅第,他也接連在京中置買了十余處。這般,他心裏頭才安實。

即便如此,略有空閑,他坐在那裏,忍不住便要咬牙叩齒。

太祖開國以來,懲於前代宦官之禍,極力抑制內臣權限人數,更嚴禁內臣與外臣交通、參權議政。李彥雖已升到第一階,與朝官相比,官品卻只是從八品。再向上升,便得經由吏部,於宮外差遣。幸而當今這位官家最親重內官,立功者特賜各類宮使、節度使之職,便能升至五品,如梁師成曾被加封神霄宮使,童貫曾被加封景福殿使,楊戩曾被加封彰化軍節度使。三人如今更是位列三公,超於一品。

李彥瞅望著這三人,心中饑饞一如兒時。

梁師成、童貫兩人根基深固,名望高重,他不敢覬覦,楊戩卻似可一圖。楊戩先以善營造得官家器重,幾年前,又瞅準官家風流之性,首創期門行幸之事,誘動官家微服出行,去與李師師、趙元奴等京中名妓私會,因此才越發得寵。

楊戩所行這些,李彥全都精通,因此他心中對楊戩既羨又妒。他見楊戩勢頭隱隱勝過梁師成,梁師成也已露出疑忌之色,心想:若欲再上層樓,須得借助梁師成之力,將楊戩鏟倒。只是楊戩一生行事從容周密,李彥窺探許久,都未尋見縫隙,為此,他焦得不住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