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七章 乾

至健而易,至順而簡。故其險其阻,不可階而升,不可勉而至。

——張載《橫渠易說》

陸青極懶,懶得連眼皮都不願睜。

他足不出戶已近一年,獨自在那西郊小院中,備好米麥薪炭,後院種了一畦瓜菜,自家造了兩大缸姜豉醬菜。他只愛睡覺,每回睡前,都先燒起一大鍋水,再煮一碗青菜面,吃過後,將自己那片小宅院裏外清掃一遍,用帕子將屋中桌椅抹拭幹凈,再把床鋪鋪展平整,最後將燒好的水倒進浴桶中,慢慢沐浴一番。宅院身體都清凈後,這才上床,舒舒坦坦酣睡一場,一覺能睡兩三日。睡著時,渾身一絲都不動,也不做夢,睡得如同一棵樹。

醒來後,再煮些白飯菜蔬,就著豉醬慢慢吃過,便靜坐檐下一張竹椅上,看院中那株梨樹,由枯而芽,由芽而葉,由葉而花,由花而果……看得久了,那樹上每少一片葉,他都能發覺。

他這懶來自於厭。人人都巴望能借他的眼,看清自家的前程運命。他卻看了太多悲喜歡愁之心、吉兇福禍之命,就如獨坐於大筵中央,萬千菜肴密布四周,長年累月絡繹不絕,哪裏還有絲毫舉箸之欲?何況人非佳肴,坦然從容和美之人何須問命?來尋他的,盡是懷揣心事之人。人心一旦被纏縛,不但面相難看,心裏更是積了諸般煩悶、焦憂、愁苦、煎熬……一眼望去,汙泥深潭一般。看得多了,哪能不厭?讓他不時生出悔意,不該習這相學。

九歲那年,他流落於杭州,有位相師一眼瞅見他,當即便說:“這孩兒眼裏有毒。”卻不知,他那眼中之毒,來自這世道人心。

三歲不到,陸青父親便已亡故,留了數百畝地。他娘還算強幹,獨自帶著他,將家計料理得停停當當。親族鄉鄰們也都親善,時時過來幫扶。卻不知,那些人全都盯住了那片田。他一個伯父為首,先捏造他娘偷人,繼而說他並非本家血脈,鬧到了縣衙。沒有憑據,他們便生造出來。他娘被逼得夜裏偷偷投了河,他也被逐出了家門。

那年他七歲,心裏發了個狠誓,要將這些仇人一個個殺死。他去一家酒肆廚房偷到了一把尖刀,時時留意那些仇人。過了一年多,他終於撞見了一個報仇之機。他那伯父帶著五歲的幼子來縣裏赴宴,夜裏回去時,吃得大醉,倒在了麥田邊。他一直悄悄跟在後頭,見那伯父倒下,忙趕上去,一把推開幼弟,拔出刀子,準備戳爛這條豺狼。那堂弟頓時哭起來,叫著“哥哥”,拽住他的衣襟,大聲哀求。他刀子連舉了幾回,都下不得手,只能恨恨離開,邊走邊不住抹淚,連聲恨罵自己。

哭過一場後,對這人世,他便已心死。

他野犬一般,在杭州街市間遊走。餓了,也不願向人乞討,能撿則撿,能取則取。挨了打,也並不覺著如何,抹抹血,繼續走。撿尋不到,他便餓著,能餓兩三天。走困了,便在街邊檐下鋪開一條氈毯,這是他從家中帶出來的唯一一件東西。他極愛惜,每天睡過後,都要將灰撣凈。

一年多,他一個字都未說過,直到那位相士瞅中了他。

那相士追著他,追了許多天,求他拜自己為師。他卻毫無興致學任何本事,並不睬那相士。那位相士便四處去打問他的身世來歷,而後又尋見他,問他:“你難道不想知道,那些害死你娘的人為何那般惡?”當時他正嚼著撿來的半塊餅,心裏略略一動,但隨即想,惡便是惡,哪有來由?即便有,知道了又能如何?於是,他又繼續邊嚼邊走。那相士又跟上來問:“你不願想那些惡人,難道也不想知道你娘為何會忍心拋下你?”他頓時停住嘴,腳也再邁不動。

這樁事,陸青心裏頭問過無數回。讓他心冷的,並非那些惡人,而是他娘。在他娘心中,那些惡人惡行,以及加給她的那些惡名,都勝過這個兒子。

陸青望向那相士,見相士眼中滿是殷切,便點了點頭。

於是,他跟隨這位相士,四處遊走,東至登州,南到廣州,西達成都,北及河間。十來年間,行蹤萬裏,閱人無數。

那位相師並非尋常蔔卦謀財之徒,他精通望氣古法,觀人不重皮肉外相,而是看人意氣、神態、音聲、姿勢、動作……由這無形之氣,查知心性、稟賦、氣度、格局,從而斷定運命之高低、順逆、深淺、薄厚。

這相學,一要歷世深、見人廣,二得心眼凈、神氣寧。陸青原本就已心冷,經見了這許多山川風物、人情物態之後,便越發通脫,難得有何牽念,更不被俗欲纏陷。到十八九歲,他已學成那套望氣相人本事。一個陌生之人,略打量片刻,便能道準七八分。

他也已經明白,他娘為何會忍心拋下他。這世上之人,大多被一些物事死死困住,終生都掙不出來。他娘則是被一個“凈”字困死。他娘極愛幹凈,見不得一點兒汙跡,家中備得最多的是各樣帕子,不但擦嘴、拭臉、揩手、抹腳各有帕子,擦門、擦窗、擦柱、擦桌、擦凳、擦櫃、擦鏡、擦鍋、擦碗、擦盞……都各歸其類,所有帕子用過後,都立即得洗凈,絲毫不容汙亂。而相比於這些器物之凈,他娘視名節之凈,則更勝過性命。名節不似器物,一旦受汙,永生都難擦拭幹凈。殺他娘的,不只是那些惡人,更是他娘這憎汙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