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風土破

唱《柳枝詞》的是陸青。

清明前一晚,他便來到東水門,在王員外客店要了一間臨街的客房。今早,他起來洗漱過,吃了碗面,討了一壺煎茶,而後坐在窗邊,靜望街頭。

晌午,那些人陸續到來,三槐王家的、皇閣村的、望樓村的、帝丘鄉的、陽驛鄉的、襄邑縣的、寧陵縣的、拱州的、應天府的、皇宮中的,各自在街邊張望,每個人都懷揣心事。陸青瞧著,不由得微嘆了口氣。人人盼著能無事,卻又不斷生事,一生便在這無事與生事間奔波。陸青自家也因那片槐葉,出了那小院,來到這裏。不過,他不是來生事,而是想消事。

了因所托,他不願應承;王倫所托,他不願染指;王小槐來求,他忽而想起院墻外飄進來的那片槐葉。他本只求一心之靜、一院之凈,然而這靜與凈,哪裏是一道土墻便能隔出?院內梨樹,墻外槐樹,以及遠近無數之樹,盡都在同一天地間,同受雨露風霜。心又何嘗不是如此?陸青原以為王倫一死,自己便與這人間斷了最後牽系。然而,王倫死與不死,那心念始終都在。了因禪師所言之因果,便是這心念之因果,由此及彼,由彼及眾,相互牽系,綿延不絕。

明是心念之明,暗是心念之暗;凈是心念之凈,汙是心念之汙。這心念因果,如海一般,哪裏有獨明獨凈之域?人不寧,我便難寧。人不凈,我便不凈。正如了因禪師所言:“豈因秋風吹復落,便任枯葉滿階庭?”這人世之暗汙,恐怕永難除盡。但心向明凈者,豈忍坐視?暗來點燈,汙來凈除。發於天性,自當如此。

於是,陸青答應了王小槐,並與他們商議出還魂之計,先將那些懷有殺心惡念之人驚起。而後由陸青前去驅祟,一一相看,尋找真兇。再選出合適之人,來了結楊戩。陸青並非行刺,而是望能消除楊戩心中之惡。這等地位之人,一念既能毀萬民,一舉亦能濟眾生。與其殺掉一個楊戩,換來一個李戩,不若替這楊戩喚回良知本心。

不過,楊戩遠非常人。陸青多年相人,心事至深至隱者,心中也不過疊積三十多層,而楊戩心中曲折扭結,恐怕勝過一倍。陸青想:那便依易經之數來布此驅祟還魂之局。一陰一陽,盡人性之變。六十四卦,總萬物之機。它雖不能遍及天下之理,卻有始有終,有明有暗,遞推累進,循環周備。

定下計策後,陸青便前往皇閣村,假意尋訪王倫。三槐王家的人見了他,果然擁過來,請他驅祟。他便走進王小槐家堂屋,坐下來,一個個相看。進來的都是被王小槐“鬼祟”驚嚇之人,心底諸多愧懼全都被震出,如同泥潭被翻攪。

陸青相看過那些人後,發覺王小槐所疑不假,王豪恐怕的確並非病死,而是被人逼殺。逼殺他之人,應是宮中那個供奉官李彥,然而李彥卻只是以言語相逼,並未動手行兇。至於暗殺王小槐的那八撥人,陸青至少發覺了其中大半。然而,這些人也並未真的殺死王小槐。

這場事件,雖尋不出殺人真兇,卻激出許多殺心、殺念、殺機,更蕩起許多惡意、惡念、惡行,真如秋風吹落無數枯葉,隨掃隨落,無有止境。陸青只能盡力驅除他們各自心中陰祟,讓他們能獲安寧。

這場相看極耗心力,幸而陸青常日心底清靜、元氣充盈,才勉力支撐。相罷之後,他回到京郊那座小院,躺倒即睡,一氣睡了三天。醒來後,仍坐在小院檐下,靜看那棵梨樹抽芽、結苞,開出一樹鮮白。

昨天傍晚,他離開時,夕陽下一陣微風拂過,滿院頓時如雪紛飛。此時,坐在窗邊,望著街頭人群,陸青不由得又憶起那滿眼雪白。

近午時分,一個貨郎沿著汴河大街快步行來,他身後不遠處,跟著一頂轎子,那轎子前後跟著五個便服壯漢,引頭的正是皇城使竇監。楊戩來了,陸青坐正了身子。

前面那貨郎叫祝滿子,頭戴一頂竹笠,手執一根細竹,竹上掛著十數根清明辟邪彩綢,是陸青特地使錢,叫他走在那轎子前頭,好提醒那些前來“驅邪”的人。陸青不只安排了祝滿子一人,今早另有五個人接替跟蹤楊戩這頂轎子。據王倫所言,這兩年楊戩因連番遇刺,出行極小心隱秘,從不乘官輿官轎,更不會騎馬。陸青起先不知該如何跟蹤楊戩,後來想到,無論楊戩行蹤如何隱秘,都離不得一人——皇城使竇監。因此,陸青尋了祝滿子和五個同伴跟蹤竇監,為避免竇監起疑,一個人跟一段。祝滿子則守在汴河大街這邊,見到竇監和轎子,便走在前頭,給諸人提醒。

那轎子過來時,陸青望見王盉、王盅、王盆、劉呵呵等人照他所言,依次湊近了那轎子,低聲念了一句話,隨即迅速走開。這些話都是陸青依照易經六十四卦,推測這些人心事所向,再結合楊戩生平各般心病,力求一一對應,既望能讓這些人解開心結,又願能句句擊中楊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