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八章 坤

坤先迷不知所從,故失道;後能順聽,則得其常矣。

——張載《橫渠易說》

清明上午,一頂轎子緩緩行向東水門。轎子中坐的,是楊戩。

楊戩此次出宮,是去東水門外密會一個人——紫衣客。

此事極緊要,卻得隱秘行事。不能讓人察覺,必須便服出宮,身邊也不能帶太多護衛。過去幾年,楊戩曾遭遇多次行刺。每回出宮,他都極謹慎,這次更是謀劃許久。從宮門到東水門,原本只需一個多時辰,他卻用了三天。

寒食前一天夜裏,楊戩便已出宮。他從後苑延褔宮西側的角門趁黑出來,乘了一輛車,駛出萬勝門,來到自己西郊宅第,不進正屋,徑直到後院池邊那座小樓歇息。第二天天黑後,他和五個身形相近的侍者全都換上相同的便服,熄滅燈燭,一起走出小樓。那樓外已安排好六頂轎子,他們分別坐進轎子,各安排了兩名轎夫、四個護從。三頂出前門,三頂出後門。他那轎夫和四個護從為宮中帶械侍衛,全都換了便裝。侍衛照吩咐,將他擡到金明池邊另一處宅子。次日天黑後,又照前日之法,換另一撥人,轉到城中一所宅第。

昨天夜裏,他又轉到第四個宿處,皇城使竇監已候在那裏。竇監是楊戩最為親信之人,掌管宮廷護衛、暗情偵察。二十多年前,天子在京中營造居養院,收養老病孤幼,楊戩奉命監造督辦。竇監便是居養院中一個孤兒,楊戩見他精敏忠勤,便帶入宮中,做了貼身小黃門,加意訓教。幾年前,楊戩說動天子微服出宮、私會李師師,為保萬全,便讓竇監升任皇城使一職。竇監行事極謹密周全,楊戩此次出宮,便是由竇監謀劃。

到清明上午,仍是六頂轎子一同出門。楊戩所乘這頂,外觀瞧著與尋常轎子無異,裏頭卻包了一層銅皮,轎門轎窗用精鐵絲網嚴護,只能從裏頭開閉,刀槍難入。竇監帶了四個精壯侍衛在前後護從,轎子穩穩向東水門行去。

楊戩心知安排已盡周密,無須再多慮。至於那紫衣客之事,前後已布置了三個月多,今天去那裏見過之後,便算大功告成。唯一令他略有不適的是轎簾密掩,轎子內有些憋悶。他瞧著外頭影影綽綽的景物,默默想著心事。

楊戩今年整五十歲,入宮也已四十二年。他入京那年,坐在車中,透過簾子,窺著外頭這繁盛京城,又驚又惶,如同田野裏一只小雀兒被捉進了富貴廳堂,關在了金籠子裏一般。當時哪裏能想到今日這地步?莫說這京城,便是天下,自己隨意一動念,便能傾動萬民,執掌生死。

轎子沿汴河大街行至東水門附近,出城掃墓踏青的人極多,街上極為喧雜。不時有人經過轎窗,高呼大嚷,爭論笑談,低聲細語。楊戩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卻難得離這些人這般近,甚而能嗅到那些人身上的氣味。湊近了,有些熏人,他不由得皺起眉,微微屏住氣。自己當年若是沒有入宮,不知會是何等模樣?住在那皇閣村,娶妻生子,如窗外這些人,螻蟻一般,滾在塵煙裏頭,染一身酸鹹腥膻氣味,到了清明,攜家人一起去遊春掃墓、吃喝說笑……年輕時,他時常懷想這等人間滋味,後來越隔越遠,漸漸生疏,甚而開始厭畏。今天再看來,這塵世如此鄙陋熏濁,自己哪裏還能進得去?

簾縫裏略吹進些春風,楊戩面上一涼,胸中舒暢了許多。路邊一個攤子,堆滿紙馬紙錢,他想起今天是清明,心裏微微一沉。離家四十余載,他只在二十多年前回過一次鄉。自己父親當年沒買成的那塊田,去年王豪白獻給了他。他原想回鄉去看視看視,卻被公事纏住,始終未能成行。今年清明,又被紫衣客這事絆住,不知幾月才能回去。可再一想,如今家鄉早已沒有親人,還回去做什麽?即便是有父母兄弟,他們子子孫孫、和和樂樂,你去了,也只是個孤身無後之客……

他正在出神,轎窗外走近一人,低聲嘆了句:“同為骨血親,緣何分高低?”

楊戩聽了一怔,不由得想起兒時。當年家中三兄弟,哥哥只長他四歲,行事言語卻已像成人一般謹重,因此深得父親器重,但凡見客交易,都要帶他去歷練;幼弟則生得靈秀乖覺,極討父母寵愛;唯有他,性子遲慢,又不善言語,始終難合父母的意。他越想做好,便越易出錯,時常被父親責罵。兒時,不知偷偷哭過多少回。後來家敗,為了幾十貫錢,三兄弟要賣一個入宮,父親自然便選了他,他卻連“我不願去”都不敢說出口。以往從不敢在父親面前哭,那天眼淚卻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父親看著他,只說了句:“哭什麽?送你進宮是去享大尊貴。”

回想當日離家情景,楊戩心裏一陣發澀,卻聽見窗外又走過一人,嘆了句:“兒時一段冤,白發仍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