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風土破(第2/2頁)

楊戩患有哮症,卻將自己密閉於這轎子之中,身心皆囚,就算再有定力,也難免受這些言語驚擾。他若能聽得進這些話語,略有反省懊悔,那於天下蒼生都是大幸;他若聽不進,卻又不敢出轎,必會引發哮症,或許會命喪在這自造囚籠中,那便是他自尋其禍、自致其亡,也算了結這一世因果;若此法並無效驗,楊戩安然無事,恐怕便是這大宋氣運耗盡於此,無人能挽其頹敗。

陸青自然期望頭一種結果。望見那轎子徐徐出了東水門,他下樓趕了上去,跟在那轎子後面。一路上,不斷有人湊近轎子低語,卻不知轎子中楊戩是何等情狀。

轎子緩緩上了虹橋,在橋頂被幾個人攔住,陸青認得當中騎馬那錦服男子,是宮中供奉官李彥的義子,人都稱他李衙內,常日極為跋扈。可這時,虹橋下那只客船忽然出了事故,險些撞到橋身,四下裏頓時喊嚷起來。喧鬧聲中,那李衙內對著楊戩轎子高聲喊了句:“咬牙攀上最高枝,轉眼春去近危時。”

這是最後一關,陸青便快步走近那轎子一側,對著轎窗唱起《柳枝詞》。了因禪師曾尋訪過楊戩姊姊,記下一條,楊戩幼年頭一回哮症發作,他母親抱著他,唱了一夜《柳枝詞》。陸青想:即便百世惡魔,恐怕也難忘兒時這一段慈愛。若這支鄉謠都打動不得楊戩,此人之心便真已冷硬成鐵,再無可救之機。

一支《柳枝詞》才唱完,轎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裏握著個瓷藥瓶。手指一松,藥瓶跌落下來,滾到陸青腳邊。陸青朝轎子裏望去,轎簾掀開了一角,楊戩斜靠在轎子一角,仰著頭,閉著眼,嘴微微咧開,一動不動,已經死去。嘴角卻隱隱凝固一絲笑意,像是在祈望。

陸青只匆匆望了一眼,轎子後面一個護衛急趕過來,一把推開他,朝裏呼喚:“太傅!太傅!”竇監和另兩個也全都趕了過來。這時橋兩岸叫嚷聲越發震耳,橋下那只船已駛過橋洞,並蒸出氣霧來。

陸青卻無心顧及那些,站在一旁,一直望著那轎子。竇監喚不醒楊戩,忙喝令轎夫擡起轎子,慌忙往橋下奔去。

陸青立在遠處,心裏暗想:楊戩並沒有選他所預計的那三條出路,而是丟掉藥瓶,自求解脫。如此,於他,於天下,或許都算善果。

他微嘆了口氣,正在沉想,卻被一個木箱狠撞了一下。扭頭一看,竟是翰林院畫待詔張擇端,肩頭挎著畫箱。張擇端原本只善畫樓台界畫,後來才轉而習學畫人物。三年前,張擇端曾尋見陸青,向他請教觀人寫神之法。陸青見他心性淳樸,又只癡迷於畫,是難得的純善之人,便將自己相學精要傳授給了他。

此時,張擇端只顧著去追看那只客船,全沒見陸青。陸青也不禁扭頭向河水上遊望去,一望之下,頓有些驚詫。那只客船已變作一團白霧,飄散木樨香氣,滾滾撞向前面一只遊船。隨即,那霧氣竟越縮越小。緊接著,一個白衣道士從霧中飄浮而出,那道士身後跟隨兩個白衣小童,各執一只花籃向河中撒花。三人很快便飄至橋下,橋上兩岸驚呼一片。

陸青一眼看到左邊那個道童,更是大驚。再仔細一瞧,那童子竟是王小槐!

道士、道童飄向下遊,不久便轉過河灣,再瞧不見。水面上留下一匹銀帛,上書“天地清明,道君神聖”。

陸青不知王小槐為何竟會現身在此,且是這等神異。他正在驚疑,忽然聽到身邊有人喚,是張擇端。張擇端也是滿臉漲紅,猶在震驚。兩人略拜問言談了兩句,張擇端忽然說:“我將才瞧見王兄弟——”

“王倫?”

“嗯,他在河北岸力夫店那邊,似乎穿了件紫錦衫,上了河邊一只船……”

陸青忙告辭一聲,快步下橋,趕到力夫店那頭,走近水邊,向河邊幾只船上尋看了一遍,都未見到王倫。他又打問了幾個人,那些人全都忙著看那白衣神仙,並沒有一個人留意。

陸青只得作罷,站在河邊,望向兩岸人群。眾人仍都激奮無比,紛紛聚在一處高聲論談。陸青心頭泛起一陣莫名滋味,似悵似恍。他怔立半晌,忽而想起坊間詞人蕭逸水所制新曲,他愛此曲蕭散清遠,不由得隨口填詞,低吟了一闋《風土破》:

一葉枯,一葉榮,莫向春風問秋風。滿目山川紛搖落,炎涼此心同。

千窗暗,千窗明,盡炊黃粱一夢中。無限煙波入滄海,明月照虛空。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