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二天天氣不錯。

宗杭醒得很早,怕吵到易颯,去到院子裏刷牙洗臉。

洗漱完了,捏著當牙桶的一次性紙杯坐在井台邊發呆。

昨兒半夜,易颯忽然把他叫醒,問了一句話。

只問了他一句話,然後就坐著,盯著他看,他回答說沒有,又主動承諾絕不會對任何人講。

屋裏沒開燈,互相都不見面目,月光先還披了她半身,後來就轉開了,她坐在團團暗裏,雖然沒動,但他能明顯感覺到那裏暗流湧動。

她重新躺下時,宗杭覺得自己在生死間走了一輪,後背都出汗了。

易颯這樣的人,應該絕不會放心別人探知她的秘密吧。

宗杭也不知道該怎麽向她做保證:他真的不會講的,一個字都不會泄出牙縫,全爛在肚子裏。

正想得出神,丁玉蝶出來了。

一夜過去,估計氣消了不少,還跟他打招呼:“阿帕,今天一起下水嗎?”

他不知道宗杭有什麽能耐,但昨晚逃跑的時候,宗杭沉到了很深的水域,在水下待的時間也夠長,這同行,比他知道的很多水八腿都給力,要是能一起,相當於多了個生力軍。

居然能得水鬼邀約,宗杭受寵若驚:“你老想著下水,不怕啊?”

他想起丁玉蝶描述過的、關於湖底奇異的耀眼白光。

丁玉蝶聳聳肩:“怕什麽怕,我們水鬼,是需要巡河的,‘巡河’你懂嗎?”

宗杭搖頭。

丁玉蝶給他解釋:“你幹一行,就得了解一行。就譬如你在這山頭種樹,那這山上土壤怎麽樣、適合哪些樹種、向陽背陰、什麽時候多雨、有沒有蟲害,你都得了解。”

“你是水鬼,你就該了解這條河,激流、險灘,你都得下去摸,有些險段,你要排險,排不了的,你可以立塊牌子,提醒過往船戶。”

“你別以為我們就是坐吃撈錢的,這三條大河上,許多險灘、要規避的惡絕地,有些險流的行船口訣,你知道最初都是從誰那流傳開的?再給你舉個例子,三峽天險知道吧?有句話叫‘青灘泄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

“船在洪水季節過崆嶺,那浪真跟排山倒海似的,船行在水裏,一不注意就船毀人亡。然後,灘裏有塊大礁石,上頭刻了三個字,‘對我來’,這是個訣竅,你船到這裏,船頭只要對著‘對我來’這三個字直駛,順著水勢,反而能避開,那兒的老船工都知道,清末的時候,有外國商船進三峽,就是因為不知道這訣竅,觸礁沉了。這‘對我來’,你知道又是誰最先總結出來,誰安排刻的?”

宗杭聽得有點激動,三姓這形象,突然在心裏有點高大起來。

丁玉蝶也有點小驕傲:“說真的,我們三姓,傳了幾千年下來了,想持久,得做到平衡:只受,不出,遲早撐死,只出,不受,早晚餓死。我們受大河恩惠,有了金湯這門營生,我們也做分內事,排險、積德,然後就是良性循環,周而復始……”

宗杭喃喃:“你說的還挺有道理的。”

丁玉蝶倒是實在:“這話不是我說的,水葡萄受訓,聽來的,易颯也知道,只不過她沒跟你說罷了……她也巡河啊。”

沒錯,宗杭想起來了,最初他還以為易颯做的是“跨國包租”,還擔心她那些不賺錢的生意會入不敷出,現在懂了,她其實是在巡河,包租只是幌子,打發時間、順手為之。

丁玉蝶壓低聲音:“巡河的時候,也會找找看,這水下,還有沒有尚未被發現的奇怪地方,老祖宗沒發現的,叫你發現了,多拽!多牛掰!說不定還能命個名呢。危險肯定是有的,不危險,要你水鬼幹什麽!”

宗杭恍然大悟。

怪不得丁玉蝶對沉船的事這麽熱衷,就說嘛,單純為興趣愛好,也太執著了。

他挺想幫忙的:“如果易颯不反對,我也想跟你們一起下。”

丁玉蝶覺得這事有譜了,他興沖沖撿了塊碎磚頭,在地上畫了幅鄱陽湖的輪廓圖。

宗杭偏了頭看:這湖形狀可真怪,像個側臥的細頸子大鵝。

丁玉蝶在頸子最細的地方點了一點:“咱們就在這兒,老爺廟。”

又在邊上畫了一長道:“對面就是廬山,最高海拔一千四,看出什麽來了嗎?”

他提示:“大風到這兒,側面有廬山擋著,會收窄……”

宗杭有點明白了:“穿堂風?”

丁玉蝶點頭:“就是,這叫‘狹管效應’,這兒本來就窄,廬山還跟面墻似的側立,一般級別的風,刮到這兒也成大風了,有風肯定就有浪,湖上的船,最怕風浪,所以這兒容易出事。”

說完了,又開始畫,這次是五道線,從不同方位注入細頸子處。

“這兒還有一句話,叫‘拒五水一湖於咽喉’,就是說,你別看這兒水域不大,它上連長江出口,又有五條不同方向的河流注入,導致了深處的水流很雜亂,這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