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去見段瑜那天,是個雨天,雨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沒了。市區通往監獄的路坑窪不平,車子不停地做神經質的顛簸運動,也不知是否有零件被震松了,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直抵我的肺腑深處。

雨汽迷漫,手指無論觸及何處,都有一種黏糊糊的不潔感覺。陪同我們一起去的是名叫蘇桐的警官,據說是這個案子的負責人。一路上,他只是抽煙,只字未提案子與段瑜,也許是他覺得這種天氣,不適宜討論一些不愉快的事。也許是他怕他定型的思路妨礙了我們對段瑜的正確判斷。不管怎麽說,這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大個子男人,天生有一種嚴肅、能幹的外表,看起來就是幹警察的料。

我們先到會客室的,獄警送上溫熱的茶,不見得是什麽好茶,但茶香沖淡了潮濕陰熱,令人精神一振。然後段瑜被帶進來了。

他是低著頭進門的,我目不轉睛也沒有看清楚他的相貌,但那青青的光頭,在暗淡的光線下分外地觸目驚心。獄警去了他的手銬,然後帶上門出去了。房間裏現在只剩下我、導師與他了,沒有警察在場。這是導師一貫的要求,他見的是病人並不是囚犯。

“段瑜,過來坐。”導師手指著面前的沙發呼喚他的名字,自然的就像叫自己的學生。

段瑜擡起頭,一臉的錯愕,看清楚導師是個陌生人,錯愕更盛。但他還是走過來了,起初的腳步有些遲疑,是小步,然後變成了大步,三步內走到沙發邊,毅然地坐下。我與導師相視一眼,他的舉動顯示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完整的清明。

現在,這位殺死親愛女友,並煮熟吃掉的嫌疑犯赫然在我面前。他的臉瘦削而蒼白,看來是監獄生活的結果。目光十分平靜,並不回避我們的視線,相反,他打量著我們,眸子裏透出一股專注的神色。如果蓄上頭發,如果脫掉囚衣,他也就是大街上隨手一抓一大把的青年人。

半晌,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屑地說:“你們又是什麽精神病專家吧?”他毫不掩飾內心的疲倦、厭惡。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在那份警方的資料裏有著十幾份精神鑒定報告,可想而知這位年輕人在一年裏“接見”過多少位專家。不過他對我們有明顯的排斥心理,這不是好事情。

“放松點,年輕人,只是聊天。”導師試圖打消他的排斥心理,“下著雨的天氣,喝喝茶,聊聊天不好嗎?”

“不好。這樣的聊天,一點也不愉快。”段瑜的表情忽然變得暴戾,語氣也變得急躁,“我不記得了,就是不記得。”無論是誰,要重復那噩夢,都不是件開心的事。

房間裏三人都不說話,段瑜呼哧呼哧的呼吸,嘴角扯出一個暴戾的弧度。不知道為何,我對他油然生起了同情心。“平涼的風景很迷人吧?”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冒出這麽一句話,“特別是蓮花山。”

段瑜詫異地看著我,然後臉色漸漸地變了,青中泛著鐵灰色。他開始翻白眼,雙手彎曲成爪,艱難地捧著自己的腦袋,嗷嗷嗷地叫著,叫聲淒厲,慘不忍聽。

我與導師面面相覷。馬上有獄警沖了進來,從懷裏掏出藥瓶,手忙腳亂地倒出幾粒藥丸,納入段瑜口中,然後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倒在沙發上。蘇桐警官站在門口,沖導師招了招手,示意有話要說。

導師出去後,獄警也出去了,房門虛掩上了。我冷眼看著面前沙發上躺著的段瑜,他用手掩著臉看不清楚表情,胸膛頻繁地起伏著。

“裝得挺像的嘛。”空氣隨著我這句話凝住了,段瑜急促的呼吸聲也停止了。他慢慢地拿開掩著臉的手,臉上的笑容扭扭彎彎的。

他瞥我一眼,說:“你在說我嗎?”

“這裏還有其他人嗎?”我冷冷地反問。他不回答,只是盯著我看,眼神古怪。窗外的天色更差了,黑黑的雲層堆得很厚,周圍的光線暗下來,段瑜的眼睛特別地明亮。

“你認識一個叫葉淺翠的女孩子嗎?”

“誰?葉淺翠?”段瑜略作思索,然後搖頭,“不認識,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沒有!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大為震駭,居然無語了。一聲霹雷響徹天地,震得我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地偏頭看著窗外,大雨傾盆而下,嘩啦嘩啦震耳欲聾。

段瑜依舊躺著,眼睛余光斜睨著我,估摸著在掂量我的分量,在猜測我的居心。不過,看來他一無所獲,所以他的神色慢慢地變得迷惑。“你是誰?你是那個人的助手吧。”

他是個聰明的人,看出我如此年輕,肯定不是所謂的精神病專家之流。我對他的問題避而不談,因為我是誰根本不重要。我思索片刻,回想起葉淺翠的經歷中他們初見面的一節,當下毫不猶豫地學著白鈴說:“左看右看,你哪有美玉的樣子呀?分明是一塊爛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