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親

天工繡坊,神都洛陽的第一大繡坊,坐落於南市最熱鬧的連昇大街盡頭。繡坊的前面是三層樓高的寬大店堂,雕梁畫棟、彩旗飄揚,離得老遠都能看見四個黑底金字的大招牌“巧奪天工”,高高懸掛在大堂門楣之上。這四個大金字頗有來歷,是高宗皇帝禦筆親題,也是天工繡坊聲望和水準的最好證明。天工繡坊出品的刺繡在神都乃至整個大周都堪稱一絕,長年為皇宮內院提供禦用的繡品,繡坊中最出色的繡娘還經常被召入宮廷或者達官貴族的家中,為皇親國戚和富豪顯要度身定制各色繡品。

此時正是晌午,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到了。天工繡坊的店堂內客來人往,川流不息。店堂內陳列的繡品按品質從一樓到三樓逐步提升,觀看挑選的客人也循階而上,外表越來越富貴,氣度越來越不凡。店堂裏面的掌櫃和夥計,既是三頭六面精明好客的生意人,又是諳熟繡藝的能工巧匠,把整個繡坊的生意操持得有聲有色,興旺非凡。

天工繡坊的店堂後面,是連著三進的粉墻大院,那是繡坊的工場。大院中搭起數座繡棚,棚下上百張繡台依次排開,繡娘們在明亮的日光之下專心致志地穿針引線,一幅幅絢麗輝煌、流光溢彩的錦繡在她們的腕下徐徐鋪開。一眼望去,真是花團錦簇、五光十色,人面錦繡相映紅的世間美景。

此刻,在天工繡坊的粉墻之外,何淑貞大娘癡癡地眺望著那扇緊閉的烏漆大門,塵封多年的往事在眼前飛旋沉浮,今天的她卻沒有勇氣,也再沒有資格走入眼前的這扇大門。午後熙熙攘攘的街市,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裝扮寒酸、滿臉悲戚的老婦人,她悄悄隱身在路邊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楊樹的陰影中,顫抖的雙手謙卑地遮掩在袖籠之內。其實今天在這世上,就連她自己都已幾乎忘記了,正是這雙骨節粗大、皮膚粗糙的手,曾經在天工繡坊占據無人可以匹敵的顯要位置,而何淑貞,也曾經是技冠洛陽的頭名繡娘,就連當時的高宗皇帝和武皇後,也對她以獨創的金銀線盤繞繡法繡成的佛像愛不釋手,拍案叫絕。

可是這一切都成過眼雲煙,何淑貞親手繡制的靈鷲山釋迦說經圖,至今仍高掛在天工繡坊大堂的北面粉墻之上,作為繡坊的鎮坊之寶。而她自己,卻已然淪落成了一名仆婦,過著半乞討半家傭的低賤生活,全憑一個簡單而執著的願望支撐著自己:尋找兒子楊霖的下落。今天的何淑貞只是作為一個母親活著,頭名繡娘的身份在她當年跨出天工繡坊那扇大門的時候,就被永遠地拋棄掉了。

那麽今天,究竟是什麽又一次帶領著她來到了這個地方?要知道此處早就沒有她的位置,就像她方才在天工繡坊前堂後院盤桓許久,也再找不到一個熟識的面孔。物是人非,三十三年的光陰像流水沖沙,連痕跡都不曾留下,何淑貞從上午轉悠到此刻,仍然不敢靠近天工繡坊半步。

恍恍惚惚地,她又一次從後門轉到了天工繡坊的店堂前面,打算再看一眼就回家去了。她已經出來了一整個上午,好心的阿珺姑娘倒不會怪罪什麽,但一定會替她擔心,萬一讓那個沈槐將軍知道,多半又有白臉看,唉,今天恐怕就只能如此了。

天工繡坊前,正停下一輛馬車,從車上款款走下一名美貌的青春少女,看氣質打扮就知道是位貴族千金。下得車來,她只稍稍顧盼了一下就往繡坊內走去,車夫輕甩馬鞭,鑾鈴叮當作響,馬車往路邊靠過去。哪想還未停穩,迎面慌慌張張地撞來一位老婦,車夫趕緊勒緊韁繩,嘴裏罵道:“哪裏來的老婆子!瞎撞什麽,沒長眼睛啊?”

何淑貞遭到斥罵,連忙往後退了兩步,看馬車停穩,才又挪上前來,期期艾艾地道:“這、這位小哥,老身有禮了。”

車夫皺起眉頭,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她:“嗯,你有什麽事嗎?”

“啊,老身就想請問一句,剛才從馬車上下來的那位大小姐,可是周梁昆大人家的千金?”

車夫更詫異了,斜著眼睛看著這個老婦人,雖然衣衫陳舊倒還齊整,相貌也很端正,即使滿面風霜皺紋密布,還能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應該長得不差,舉止也挺有禮數,便拉長了聲音道:“唔,是啊,你打聽我們家小姐幹什麽?”

“哦,不、不幹什麽,不幹什麽……”何淑貞支吾著朝後退去,車夫雖然起疑,但見她不過是個老婦人,想來也無甚大礙,自己又離不開馬車,就隨她去了。

何淑貞如獲至寶,精神一下子抖擻起來,在天工繡坊門前略一躊躇,她便混在人群中朝裏走去,三十三年了,她又一次踏入了這個地方,心中反而沒有任何感觸,眼裏只有前面那個婀娜輕盈的身影。何淑貞幾步趕上周靖媛,緊跟在她身後,熟門熟路地往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