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獵殺(第2/10頁)

當然,也有些事情需要卡爾告訴搭車客,但通常都要等到他們停車之後。“瞧瞧這個,”他會以這句話開場,隨後從手套箱裏拿出相機,一台配35毫米M3鏡頭的萊卡,舉著讓那個男人看,“新機子得花400美元,但我這台幾乎沒花什麽錢。”雖然桑迪唇邊始終掛著性感的微笑,但每次他這麽自誇的時候,她都忍不住感到一絲苦澀。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跟著卡爾過這種日子,甚至無法用言語描述他們的所作所為,但她知道這台該死的相機絕不是撿到的便宜,最終一定會讓他們付出沉痛的代價。然後她會聽見他用近乎玩笑的聲音對下一個“模特”說:“那麽,你想不想跟靚女一起拍點照片啊?”雖然這把戲已經玩了這麽久,但她還是驚訝於成年男人居然可以如此隨便。

他們拖著士兵赤裸的屍體走了幾碼,進了林子,把它滾進了長滿紫色莓果的灌木叢下面,又搜遍了他的衣服和行李,從一雙幹凈的白襪子裏找到了差不多300美元。這比桑迪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這個滿嘴謊話的小黃鼠狼,”卡爾說,“還記得我問他要汽油錢的事嗎?”他揮手驅趕汗津津的大紅臉周圍的一團蟲子,把這團票子塞進了自己的褲袋。他身邊地上的相機旁放著一把槍管很長、坑坑窪窪的手槍。“就跟我老媽說過的一樣,”他繼續說道,“他們誰也不可信。”

“誰?”桑迪說。

“那些該死的紅頭發,”他說,“見鬼,就連該說真話的時候他們也會滿嘴胡謅。他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定是沒進化好。”

主路上有輛發動機消音器燒壞了的汽車緩緩開過,卡爾豎起腦袋聽著“砰砰”的聲音,直到它遠去。隨後他看著跪在身邊的桑迪,在灰暗的暮色中端詳了片刻她的面龐。“接著,把你自己弄幹凈。”他把男孩的T恤遞給她,還帶著他的汗濕。他指了指她的下巴:“你那裏濺到了。臭小子瘦歸瘦,血倒是多得像個吸飽了的扁虱。”

桑迪用T恤擦了一把臉,把它扔到綠色行李袋上,站起身來。她用顫抖的雙手扣好上衣,拂去腿上的泥土和枯葉碎片。她走到車子旁,彎腰從側方後視鏡裏看了看自己,隨後把手伸進窗戶,抓起儀表盤前面的香煙。她靠在前保險杠上點了支煙,用粉色指甲摳掉了瘦膝蓋上的一塊小石子。“上帝啊,我討厭他們哭成那樣,”她說,“那是最糟的。”

卡爾搖了搖頭,又翻了一遍男孩的錢包。“姑娘,你一定要克服,”他說,“他流下那些眼淚才能拍出好照片。只有在他悲慘人生的最後幾分鐘,他才不會偽裝。”

桑迪看著他把男孩的所有東西塞回行李袋,很想問問她能不能留下那個女朋友的紀念戒指,但又不想惹麻煩。卡爾每件事情都自有一套,她只要試圖挑釁哪怕一條小小的規定,他就會暴跳如雷。妥善處理個人物品。那是第4條規定。或者第5條。桑迪永遠搞不清這些規定的順序,不管他跟她灌輸了多少次,但她會一直記得那個加裏·馬修·布賴森喜歡漢克·威廉姆斯(1),討厭部隊的蛋粉。她餓得腹鳴如鼓,一瞬間不禁想到,林子裏懸在他腦袋上的那些莓果不知能不能吃。

一小時後,他們來到了一處廢棄的采石坑。之前經過這裏的時候,桑迪和二等兵布賴森還在開著玩笑、眉來眼去。她把車停在一間用廢木頭和銹錫皮拼起來的小工具房後面,熄了火。卡爾帶著行李袋和一罐他們常備的汽油爬下了車。他在離工具房幾碼遠的地方放下袋子,往上面灑了點汽油。袋子燒完之後,他回到車上,拿手電照了照後座,發現有個扶手下面粘著一塊口香糖。“比熊孩子還差勁,”他說,“你本以為部隊會把他們教得好一點的。有這樣的士兵,只要俄國人進攻,我們全得完蛋。”他小心地用大拇指指甲摳下口香糖,回到了火堆旁。

桑迪坐在車上看他用木棍捅著火堆。橘色和藍色的火星騰了起來,隨風飄蕩,消失在黑夜裏。她撓了撓腳踝周圍被跳蚤咬的包,對兩腿之間火燒火燎的感覺有些擔心。雖然她還沒有跟卡爾提起,但她很肯定是另外一個男孩傳染給了她什麽東西,就是幾天前在衣阿華州搭他們車的那個。醫生已經警告過她,再用一兩次藥她就永遠別想要孩子了,但卡爾不喜歡照片裏出現避孕套。

火熄滅之後,卡爾把灰燼踢散到周圍的砂石裏,又從褲子後袋裏掏出一條臟手帕,撿起滾燙的皮帶扣和冒著煙的軍靴殘渣。他把它們遠遠地朝采石坑中間一丟,隱約聽見嘩啦一聲。卡爾站在深坑邊上,想起桑迪看到他放下相機掏出手槍的時候,用雙手緊緊摟住那個年輕士兵,像是要救他。她一看到帥哥就這副樣子,雖然他著實不能責備她想多溫存片刻的心,但這又不是什麽性愛派對。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真正的宗教,是他終其一生追尋的東西。在死亡面前,他才能體會到某種上帝般的存在。他擡頭一看,天上烏雲漸濃。他抹去流進眼裏的汗水,開始往車子走去。如果他們走運,也許今晚會下雨,洗去空氣中的浮塵,涼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