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遇鬼(第3/3頁)

打開唐朝的詩歌版圖,我們看到曹唐的詩歌領域確實卓爾不群,一如他在林中的經歷。

曹唐是廣西桂林人,宣宗大中年間中進士,主要活動於唐懿宗鹹通年間。唐朝詩人眾多,曹唐之所以能夠跳出來,一如前面所提,靠的是詩歌的題材。按《唐才子傳》的說法:“唐始起清流,志趣澹然,有淩雲之骨,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已,才思不減,遂作《大遊仙詩》五十篇,又《小遊仙詩》等,紀其悲歡離合之要,大播於時。”

曹唐的《遊仙詩》系列,題材多取自六朝志怪筆記,比如《劉晨阮肇入山遇仙組詩》,即以《幽明錄》裏的故事為主題。此組詩共有五首:

《劉晨阮肇遊天台》:“樹入天台石路新,雲和草靜迥無塵。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往往雞鳴巖下月,時時犬吠洞中春。不知此地歸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

《劉阮洞中遇仙人》:“天和樹色靄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雲竇滿山無鳥雀,水聲沿澗有笙簧。碧沙洞裏乾坤別,紅樹枝邊日月長。”

《仙子送劉阮出洞》:“殷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卻再來。雲液既歸須強飲,玉書無事莫頻開。花當洞口應長在,水到人間定不回。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照蒼苔。”

《仙子洞中有懷劉阮》:“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曉露風燈易零落,此生無處訪劉郎。”

《劉阮再到天台不復見諸仙子》:“再到天台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笙歌寂寞閑深洞,雲鶴蕭條絕舊鄰。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往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時勸酒人。”

曹唐以詩歌的方式重寫和續寫志怪,在歷史上絕無僅有。

但在當時也有人不服,比如另一位詩人羅隱。二人俱有才華,但羅的名氣在當時大於曹唐。文人相輕,大家互相看不上。在一個宴會上,羅隱對曹唐說:“老兄的《遊仙系列》寫得甚好,但其中的《劉阮組詩》的第四首似乎有些問題啊!”

曹唐放下手中的酒杯。

羅隱:“如果沒記錯的話,該詩中的‘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我覺得所描寫的不是仙境,而是鬼域!”

曹唐聽出其中的嘲笑意味,於是道:“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秾華過此身!”

羅隱:“這是我的《牡丹》詩。”

曹唐:“足下詩中的‘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好像歌詠的是女障而不是牡丹啊!”唐朝貴族有習慣,寒冬時,以裸露的性感美女圍於四周,以取暖氣,稱為“女障”,又稱“肉障”。

曹唐語落,在座的客人大笑。

羅隱憤憤。

在這裏,我們更關心的是羅隱的判斷:那詩描寫的不是仙境,而是鬼域。

與羅隱對坐,當在曹唐林中際遇之前,羅隱鬼詩一說竟一語成讖,這恐怕是二人當時都沒想到的。

進士曹唐,以能詩名聞當世。久舉不第,嘗寓居江陵佛寺中亭沼,境甚幽勝,每自臨玩賦詩,得兩句曰:“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吟之未久,自以為嘗制皆不及此作。一日,還坐亭沼上,方用怡詠,忽見二婦人,衣素衣,貌甚閑冶,徐步而吟,則唐前所作之二句也。唐自以制未翌日,人固未有知者,何遽而得之?因迫而訊之,不應而去。未十余步間,不見矣。唐方甚疑怪。唐素與寺僧法舟善,因言於舟,舟驚曰:“兩日前,有一少年見訪,懷一碧箋,示我此詩,適方欲言之。”乃出示,唐頗惘然。數日後,唐卒於舍中。(《宣室志》)

唐人寫志怪,非常喜歡穿插詩歌,進而成為詩化故事的一種手段。又如《宣室志》載:“晉昌唐燕士,好讀書,隱於九華山。嘗日晚,天雨霽,燕士步月上山。夜既深,有群狼擁其道,不得歸,懼既甚,遂匿於深林中。俄有白衣丈夫,戴紗巾,貌孤俊,年近五十,循澗而來,吟步自若,佇立且久,乃吟曰:‘澗水潺潺聲不絕,溪垅茫茫野花發。自去自來人不知,歸時唯對空山月……’”

主人公空山遇鬼的故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詩情營造下的空幽氛圍;或者說,所呈現出的一種純粹的詩意的世界。

這是唐人的情懷。

出現在志怪中的這些詩,跟著名詩人寫的作品相比,其實並不差,正如明代楊升庵曾言:“詩盛於唐,其作者往往托於傳奇小說、神仙幽怪以傳於後,而其詩大有妙絕今古一字千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