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等待

在我的腦海裏,第一次真正見到喪葬儀式並且清晰的被我記錄下來場景的是我爺爺去世的時候,那一年,我五歲。

爺爺死於肺病,死的時候喘氣很艱難,五歲的年紀記憶力已經開始形成,下午四點多的光景,家裏很多親戚圍著爺爺的床。床上的老人眼睛睜得很大,喉嚨裏像是被痰給堵住了,每次呼吸都伴隨著“呼哧、呼哧”的聲音。

子女們最後一次都很努力地在喊著自己的父親,每一聲“爸爸”都可能是最後一次讓他聽見,我記得當時我是唯一一個孫子輩在他身邊的,因為其他的哥哥姐姐們都比我大,那會兒還在放學回來的路上。大人們讓我喊爺爺,可是人越多,似乎我就越害羞越是不肯喊,趁著大人們不注意,我一溜煙的去到了院子裏獨自玩耍,還弄翻了一輛別人當時非常高級的雅馬哈摩托車。

為了那事,我很狠狠揍了一頓,差不多晚上七點多的功夫,查文斌給爺爺入殮,也就是把人從門板上擡到棺材裏。那時候的我還小,似乎我在某些方面上繼承了老夏的天賦,我看到了橋上有幾個穿著白色衣服很奇怪的人帶著爺爺走了過去,後來我才明白,那個就是陰差。據說人死後都會有陰差來接,陰差會帶著你走上黃泉路,跨過奈何橋,它們可以穿越陰陽兩界,它們是來自地府的勾魂使者。

其實陰差並不可怕,對於它們而言,這只是一份工作。它們和我們之間沒有沖突,沒有交集,甚至你根本不知道它們就和自己每天這樣擦肩而過,等有一天陰差來找你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一切的一切都已經結束……

是的,袁小白現下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猶如那根祭台上的蠟燭,雖然它很奮力的搖曳自己的燭光,可是火苗已經一浪小過一浪,終於即將燃燒殆盡。

對於生死,查文斌看得很淡,他從出生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這些年甚至從來沒有親手送別過自己的親人。馬肅風是修道之人,從小便灌輸這位愛徒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人生道理,在他看來,生死就像是花開花落一般,是那麽的自然,那麽的順理成章。

入夜七八點的光景,查文斌一個人靜靜的半蹲在棺材前,地上有一口鐵鍋,鍋裏的紙灰足足盛了有一半,忽明忽暗的余燼就像是一張張變形扭曲的人臉。案頭上,幾樣貢品也積起了一層紙灰,跟雪片似得,屋子裏到處充滿了香燭紙錢燃燒後特有的那種腥味。這種味兒就算是開窗也得半個月才能散的去,農村人也管它叫做喪味兒。

門現在是半掩著的,怕是屋外還有好事者等著圍觀,長時間的煙熏火燒,查文斌的眼睛已經紅腫的很厲害。一整天的他都覺得自己很冷,火盆裏的火燒得很旺,那口造價不菲的實木棺材都有了絲絲的油漆裂縫,那是讓火給烤得。

屋子裏的紙人紙馬現在就是他的伴兒,那些個東西工藝真不咋滴,查文斌頗有些鄙視的瞧了一眼兩邊的童男童女,那臉上抹得紅色胭脂和它身上得綠色衣服都顯得那麽粗糙,跟浙西北老字號‘壽林祥’的林師傅比起來那簡直是垃圾貨,就這點玩意價格還賣的奇高。

查文斌大概也有些累了,他蹲那已經快要一整天了,大腿都早就沒感覺了。盯著那童女半裂著的嘴,查文斌總覺得這紙人在嘲笑他,隱約的他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那童女“咯咯”得脆笑聲。

隨手拿起了碟子上的一個冷饅頭,那是貢品,朝著那歪瓜裂棗的綠裙子女童就砸了過去。不偏不倚剛好就砸中了她的臉,這下可好,那脖子上原本是用竹簽跟身子連著的,被這麽一砸,徹底歪了過去,看著也越發是醜了。

這醜得讓查文斌自個兒也樂了起來,索性盤著腿對那紙人說道:“嘿嘿,瞧你那倒黴樣,誰家能要你這麽個傻丫頭做侍女。”他越看那紙人越發覺得搞笑,不住的又“咯咯咯”得笑了,笑著笑著,他就開始哭,嗷嗷的哭……

他舍不得啊,他難受啊,他想和人說話啊。後來,查文斌替人做過無數次喪事,從來都是一臉正色,從不會露半點表情,我甚至一度以為他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原來也有過愛情。

那該死的鐘又在敲了,每一次鐘響都會在這幢三層老宅裏反復震蕩著,“鐺鐺档……”,那玩意比他手裏的辟邪鈴要響得多。指針上,子夜時分已經到來了,查文斌使勁按摩著自己的腿,麻了一整天了,拍拍褲子上,肩膀上的紙燼,理了理身上的衣服。

起身,擡頭輕輕看了一眼棺材裏的那個美人,一臉的紅暈,跟喝多了酒似得。

“真美……”他的聲音已經開始沙啞,緩緩地在朦朧的視線裏,那口棺材的正面有一扇天窗,就是一層透明的玻璃,剛好對著小白的臉。幾疊厚厚的黃紙被他輕輕的移動,大小跟那天窗差不多,完全遮住的時候取了懷裏的那一把天蓬戒尺壓了上去,縱使再大的陰風也吹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