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尾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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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不對,少說為佳,因為說出去簡單,卻未必有人會信。在當時的情況下,並不是什麽話都敢往外說的,萬一讓人扣上一頂大帽子,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沒必要自找麻煩。到了1968年年底,兵團撤銷了屯墾三師下轄17號農場的編制,我們也離開了兵團,前往大興安嶺深處的上下黑水河屯落戶插隊。四個人被分在兩個屯子,好在離得很近。我和胖子在上黑水河,陸軍和尖果在下黑水河,下黑水河有二十來個插隊的知青,而上黑水河只有我們倆。因為上黑水河屯子不大,這是個獵屯,總共住了十來戶人,很少有種地的,自古以獵鹿為生,屯子裏一多半是鄂倫春獵人。以前打獵的方式很多,有放鷹的鷹獵,有縱狗的犬獵,也有專門下套埋夾子的,那叫“夾皮子”,還有就是全屯獵戶一齊出動進山打圍的,那主要是打野豬、虎豹、熊羆之類的大獸。

1949年全國解放之後,黑水河才開始有人種地。山上沒有整地,東邊一塊西邊一塊的,但是這一帶的土質肥沃,只須撒上種子,盡可以任其自生自長,唯一要做的是半夜蹲在窩棚裏看守莊稼,以防野獸來啃。別的還好說,貂、獾、刺猬之類,啃也啃不了多少,況且碰巧捉到一兩只,以貂皮、獾油換來的錢,可比種地多得多。最要防備的就是野豬,它在地裏從這頭拱到那頭,一趟下來一整塊莊稼就全毀了。我和胖子來到上黑水河,落戶在一個獵人家,當家的叫榛子爹,下邊有兩個女兒。榛子爹在屯子裏有一塊苞谷地,卻仍保持著鄂倫春人的狩獵傳統,經常帶著姐兒倆和獵狗,去深山老林打山雞套狐狸,我和胖子也能跟著吃點兒野味。一家子對我們兩個知青照顧有加,可這屯子裏根本沒有要我們幹的活兒,巴掌大的一塊苞谷地,收成多少全看老天爺的臉色,並不會因為看守的人多了而多長出半根苞米。好在知青的口糧不從屯子裏出,我們兩個人僅有的任務,就是輪流蹲窩棚看守莊稼,除此之外,再也沒有讓我們做的事情,只要我們不在屯子裏搗蛋捅婁子惹得雞飛狗跳,榛子爹就謝天謝地了。

一晃到了轉年開春,榛子爹帶大姑娘進山打春圍,打春圍講究打公不打母,還要趕在汛期之前,以免遇到山洪。屯子裏的大多數獵戶都去了,只留下二姑娘“榛子”給我們做飯。趕上地裏青黃不接,你讓野豬來拱它都不來,我和胖子兩個人成天無所事事,閑得發慌,在這大山裏面,真是想惹禍都沒地方惹去,可又不能不幹活兒,所謂的幹活兒,也只是在窩棚裏幹瞪眼兒。

話說這一天,我們倆一人捧了一大把榛子送來的“毛嗑兒”,又坐在一處吹牛。捎帶一提什麽叫毛嗑兒?這也是東北的方言土語,就是我們常說的瓜子,學名葵花籽或轉蓮籽。因為過去有這麽一種說法,瓜子是蘇聯老大哥傳過來的,東北土話稱俄國人為“老毛子”,老毛子磕這玩意兒,故此稱之為“毛嗑兒”。

我們來到黑水窩棚插隊,也入鄉隨俗跟著這麽叫。哥兒倆一邊磕著毛嗑兒,一邊胡吹海聊,抱怨榛子爹不帶我們去打春圍,只怪我們槍法太好,如果讓我們哥兒倆進了山,一人發上一杆槍,這山上就沒活物兒了,你總得給當地獵戶留下幾只兔子打吧,不能打絕戶了。哥兒倆正在誇誇其談,口沫橫飛,不亦樂乎,榛子來給我們送飯了,還是一天兩頓飯,一大瓦罐苞米稀飯,外帶幾個大餅子,這就是我們的晌午飯。榛子和她姐姐一樣,都是屯子裏出色的獵人,性格爽快,口無遮攔,不過她是山裏長大的姑娘,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最喜歡聽我們侃大山。

我和胖子成天侃來侃去,早已對彼此的套路一清二楚,還沒張嘴就知道對方要說什麽,榛子卻聽得津津有味。吹牛侃大山的關鍵在於要有聽眾,一個好的聽眾,可以讓吹牛者超水平發揮,況且這個聽眾還拿我們信口開河的話當真,也願意聽我們侃。哥兒倆三口兩口喝完了苞米稀飯,卷了幾支當地的曬煙,一番噴雲吐霧之余,又準備開侃。曬煙又叫黃煙,煙葉子全是一巴掌大小,質地厚實,色澤金黃,捏下一把煙末兒,擰成煙卷兒,點上抽一口,讓煙氣在口腔裏悶上一小會兒,再緩緩從鼻子裏返出來,煙味兒特別香醇,真叫一個地道。榛子一看我們卷煙葉子抽,她就問:“你們咋又偷我爹的煙葉子?”

胖子說:“二妹子,你這叫什麽話,說得我們偷雞摸狗似的,這煙葉子是頭兩天四舅爺給我們的。”

我在一旁打圓場:“前兩天我們學雷鋒,幫四舅爺壘豬圈,四舅爺看我們幹活兒辛苦,給了我們一大捆煙葉子。”

胖子又跟著說:“對對對,四舅爺還表揚我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