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在夕陽的最後一抹余暉中,凱辛沿著碼頭向下走,來到案發現場,站在先到的那六個人後面,冰冷鹹濕的西風打在他的臉上。他看到防波堤附近的摩托艇在水面上飛奔,船尾壓得很低,雙發動機轟鳴著。一個身著黃色救援衣的男人在駕駛摩托艇,身後還站著兩個穿著深色潛水衣的蛙人。

霍普古德穿著一件黑色的皮夾克,轉頭看到凱辛,繞過人群向他走了過來。

“飛機上的那個家夥說,在壺口崖外側的水域發現了一具屍體。”他說,“在旋渦那裏。”

凱辛感到一陣作嘔,他想直接吐到霍普古德身上。

“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霍普古德說,“簡直糟糕透了。”

“吃了壞掉的餡餅。”

“我猜也不會是因為別的。”

凱辛聽人說過,屍體可以被強大的巨浪卷入海底的洞穴。有時候要幾天,或幾個星期後,它們才從洞穴裏,或是從壺口底部被吸出來,到達海面的旋渦區域。

臨近靠岸,舵手放慢了船速,摩托艇在水中平靜下來,隨著海波上下起伏著,緩緩駛向碼頭。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聲,小艇調整方向,側舷靠向浮橋。岸上有兩個人接應他們,輕輕拋出纜繩,將船頭和船尾穩穩地固定在浮橋上。

他們用橙色的尼龍布屍袋包裹著屍體,袋子的四個角各有一個人擡著,後面的那兩個人面露懼色。上了碼頭後,他們把屍體輕輕放在粗糙的木板上,向後退了退,打開包裹。霍普古德靠上前去。

凱辛瞥見了一張被水泡腫的臉,兩只腳上沒有穿鞋,牛仔褲已經被撕爛了。他不想再看,他已經看夠了死人。他走到朝向岸邊的欄杆旁,望著遠方城鎮的燈光,在昏暗的夜色中它們並不明亮。在圍觀海軍閱兵的人群旁邊,有汽車疾馳而過,人們陸續回家了。攜家人前來的仍在觀看,孩子們還舍不得離開。

此刻,他真希望有人能遞過來一支香煙。

“這個東西在他的口袋裏。”霍普古德說,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是在那個夾克裏找到的。”

凱辛轉過身,霍普古德拿著一個灰色的尼龍錢夾正要給他看,那錢夾的拉鏈是關著的。“過來照一下。”他向其他人說。

一個手電筒亮了起來,穿過碼頭送到他們手上。霍普古德接住電筒,照著凱辛手裏的錢夾。

凱辛拉開那個錢夾,在裏面找到了一張卡片,角落裏還有一張照片,他仔細地辨認了一番,又放了回去。

還有一個灰色的小冊子,封面上是一只昂首闊步的獨角獸,裏面夾著一個塑料封套。

原住民信貸銀行。

封套裏的記賬本幾乎是幹的,只在邊緣處沾了點水。

兩頁紙上大約記錄了二十個條目,用緊湊的打印字體寫的,都是小額的收入和支出。

唐尼·科爾特在壺口崖溺亡,賬戶裏有十一點四五澳元。

凱辛把記賬本放回錢包,拉上拉鏈,交還給霍普古德。

“也許調查到這兒就完全結束了。”他說,“我現在要回家了,我應該還在休假。”

“你得精神點,”霍普古德說,“到你大展身手的時候了。”

一個電視欄目攝制組出現在碼頭上,正向他們走來,看樣子已經開始拍攝了。

“是你給他們報的信?”凱辛問,“還是你手下的那些渾蛋替你幹的?”

“透明執法,老兄,現在都這樣。”

“少廢話,告知唐尼的母親了嗎?”

“告知她什麽?她必須來認屍。”

“是在她從電視上得知消息之前嗎?”

“這個調查還是你說了算嗎?你的官僚朋友可沒跟我說過。”

“這與調查無關。”凱辛說,“根本就沒有什麽該死的調查。”

他徑直向電視欄目攝制組走去,那個頭發像雕塑的女人認出了他,交代了攝影記者幾句話,迎面朝他走來。

“凱辛警探,我們能簡單采訪您幾句嗎?拜托!”

凱辛繼續往前走,沒有理睬,繞過了她,肩膀撞開了旁邊的一個毛茸茸的麥克風。“麻煩您等一下。”攝影記者說。

“滾開!”凱辛說。

開到最後一段路的時候,車內音響播放起卡拉斯的歌來,車輛在夜色中呼嘯而過,顛簸的道路上,她美妙的歌聲縈繞著車裏的每一個角落。壺口崖。壺口崖的外側海域漂浮著一具屍體,在巨大的、起泡的、快速移動的渦流中。

凱辛六七歲的時候,他們第一次去看了壺口崖和丹格爾石階,那裏是當地人必去的地方。即使站在距離壺口邊緣很遠的地方,那場景仍然讓他感到深深的恐懼。浩瀚的海洋中,灰綠色的海水混著泡沫,隨著海浪上浮、下落,洶湧著,翻滾著。海面上充滿了大大小小的浪尖和破碎的浪花,凹動著,卷曲著。暗流下蘊藏著難以想象的能量。那可怕的力量,能把你托出水面,也能將你吸進水底。水流任意旋轉,讓你在冰冷的鹽水中吞咽、嗆咳、窒息。洶湧的巨浪會把你推進懸崖的縫隙中,繼而猛撞在壺口崖凹凸不平的巖壁上,一次又一次地撞擊,直到你的衣服化為一縷縷紡線,把你變成一塊歷經錘打的嫩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