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鬥法定乾坤(上)

1

上文說到天津衛的混混兒烙鐵頭,找上門敲崔老道的竹杠,也就是瞪眼訛錢,這麽說混混兒連出家的道人也訛?您別不信,幹他們這一行的講究混一時是一時,自稱“耍人兒的”,又叫“雜巴地”,專門多吃多占、講打講鬧,管你什麽出家的、在家的,一律照訛不誤。何況崔老道還不是出家人,就是個走江湖的火居道,在南門口擺攤兒算卦養家糊口,遇上當差管事的、地痞光棍兒耍胳膊根兒的,誰不耐煩都敢踢他兩腳,一沒能耐二沒勢力,不訛他訛誰?兩個人在院子裏正鬧得收不了場,突然胡同裏一陣馬蹄聲響,打從院門外闖進來兩個軍官,劈頭蓋臉幾個耳光,趕走了混混兒烙鐵頭,將崔老道架到屋內。崔老道一頭霧水,仔細端詳這二位,身高相貌差不多,細腰窄背,長胳膊長腿,穿著打扮一模一樣,青布軍裝,頭頂大殼帽,腳蹬鐵頭馬靴,腰紮牛皮武裝帶,斜挎盒子炮,手拎馬鞭子,實不知是什麽來路。他趕忙直起腰杆兒,作揖說道:“貧道無德,不敢勞動二位軍爺!”怎麽呢?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人家挎槍穿軍裝的是“總爺”,他崔老道連個“兔爺”都比不了。

兩個軍官並排站定,腳後跟使勁兒往起一並,“哐”的一聲,齊刷刷打了個立正,擡手就給崔老道敬禮。崔老道猜不透這是什麽路數,更不知是吉是兇,一時不敢接茬兒。其中一人操著山東口音:“崔道爺不必過謙,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哥兒倆奉我家督軍之命,打山東濟南府來到天津衛,請您過去走一趟,有要事相商。”

崔老道一臉茫然,腦子裏車軲轆一般轉開圈了。民國時期,各路軍閥混戰,手底下有一兩萬兵馬就能雄踞一方,城頭一天一換旗,卻不知山東濟南府統兵的是哪位督軍?為何會派人來天津城請他一個賣卦的窮老道?莫不是自己得罪了什麽人,犯了什麽事?想到此處,他賠笑問道:“二位總爺,未請教你們這位督軍大人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如何稱呼?”

話不說不明,木不鉆不透,砂鍋不打一輩子不漏。這一問才知道,命人來請崔老道的督軍姓紀,有個外號叫紀大肚子,乃崔老道的一位故交。想當初崔老道和群賊探寶,分了賊贓各奔東西。後來案子發了,崔老道膽小怕事,跑到關外躲避風頭,巧遇在玉皇廟添香續油、打掃廟堂的紀大肚子,引出“玉皇廟火煉人皮紙”一段熱鬧回目。臨別之際,紀大肚子求崔老道指點前程。崔老道信口胡說:“你紀大肚子是八月初八的生辰,趕上八字有馬騎,是拜上將軍的命。”紀大肚子信以為真,帶著從玉皇廟後殿挖出來的金銀財寶,一路回到山東老家招兵買馬、聚草屯糧,憑著驍勇善戰、福大命大造化大,沒用兩三年就當上了督軍。也是時勢造英雄,合該他有這步官運,離著人王帝主還差得遠,卻也成了一方諸侯。

崔老道聽罷緣由,心下一陣竊喜,還當是誰呢,合著是在關外玉皇廟中畫門摸寶的紀大肚子,這真叫“時來了運轉,否極了泰來”,正愁怎麽躲過眼前這一劫,敢情靠山長了腿兒,自己找上門來了!又問兩位軍官,紀大肚子找他去商議何事。兩個軍官一齊搖頭,他倆是上差下派奉命而來,只管把崔道爺請去,別的一概不知,馬車已然備在門外,事不宜遲,請崔道爺速速動身。崔老道在江湖上號稱未蔔先知,不好意思再多問了,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挪活樹挪死,眼瞅著在天津城南門口這一畝三分地不好混了,不如換個地方,這對走江湖的來說也是家常便飯。想到此處,他心中豁然開闊,如同喝了瓊漿玉露一般通暢,匆匆收拾停當,也沒有什麽可帶的東西,只吩咐身邊的小徒弟給家裏人捎個話,便隨二人來到門口,一瘸一拐上了備好的馬車。車把式嘴裏高喝一聲,手裏鞭子掄開了,催馬前行,絕塵而去,離開天津城一路往南,直奔濟南府。

老話講“府見府,二百五”,天津到濟南,中間可還隔著滄州府、德州府,那又多出幾百裏地。一日三,三日九,路上無書,不必細表。就說這一天,晴空萬裏,浮雲白日,崔老道撩開青布車簾往外觀瞧,一行人已然來至濟南城外。遠遠望見城墻足有三四丈高,大塊的青磚壘成,城墻之上密排垛口,槍炮林立,下面有護城河碧波蕩漾。城樓頂上是一座重檐歇山三滴水的樓閣,門洞子底下兩扇厚重的城門四敞大開,推車的挑擔的、騎驢的趕大車的,各色人等往來穿梭,一派繁華好不熱鬧。崔老道正待吩咐車老板趕車進城,忽見前方塵土大起,陣陣鑾鈴之聲由遠及近,一隊人馬飛馳而來,前後兩排馬隊,簇擁著當中一匹鞍韂鮮明的高頭駿馬。先不提馬上邊坐的這位,單說這匹馬就了不得,太有樣兒了,從頭至尾夠丈二,從蹄至背高八尺,細蹄座兒、大蹄碗兒、竹簽兒耳朵、刀螂脖兒,全身上下黑緞子相仿,半根雜毛都沒有,正經的烏騅寶馬,估摸當年楚霸王的坐騎也不過如此。再配上玉鐙金鞍,真可謂人長志氣馬借威,走起路來項上的鬃毛左右飄擺,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再看馬上坐定一人,膀闊三停、腰大十圍,頭頂疊羽冠,上挑白鷺鷥簪纓,身著深綠色禮服呢軍裝,外披大氅,足蹬高筒馬靴,腰挎指揮刀。生得天庭高聳、地角方圓、鼻直口闊、大耳有輪,兩側眉毛斜插入鬢,一雙三角眼殺氣十足,坐在馬上挺胸疊肚、撇舌咧嘴、不怒自威,可就是肚子太大了,打遠處看整個人跟個棗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