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禦史 俯仰之間,大雨要把天都沖塌了。

允州夜裏又起了場驟雨, 沖毀了幾道新築的格堤,河水徹底沖沒了五十裏以內的垸田。

岑謙沒能回營帳中換件內衫,連夜又領著一隊人困馬乏的衛兵趕回了河道,修補匣口堤壩。

岑謙心頭壓著一股氣, 也不覺得十分勞累。

今日城中分發給災民的粥中, 已撈不上幾粒米, 糧倉中的大米只剩最後二十石,就算是熬得再稀, 也不夠分給那麽多人吃。

就在五日前, 岑謙分別還向隔壁的廊州、扈州借了糧,皆杳無音信。允州百姓離不了他這父母官,他只能困於此處, 死等鄴京的消息。

可還要等多久?五日,十日,半月……還是等允州之境覆滅成了汪洋!

汛期還沒結束,洪水不退, 岑謙俯仰之間,覺得這大雨是要把天都沖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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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雨水漸小,州府衛兵拿沙袋臨時新築起了幾道堤壩, 水線一時便沒再漲高。

“岑大人,岑大人——”

城中差吏一路喊破了喉嚨,連哭腔都要喊出來了:“鄴京……鄴京禦史到了!”

岑謙聽了,渾濁的眼不覺亮了一截,匆忙吩咐河堤判官繼續加緊築堤, 便令人取過了自己的官帽,劃船趕往城中迎見。

胡軼在府衙上等了好一會兒, 岑謙才到,身後的腳印都還是濕漉的。

岑謙見他身上明晃晃的禦史腰牌,喜出望外,“噗通”一聲地跪了下來,激動地連話都有些說不清:“禦史大人,允州的災情告急,下官總算是不負允州百姓所托,等到了大人——”

“岑大人這話是說反了吧,”胡軼的官袍一塵不染,捋著小撮胡子,笑著將茶水放下,說:“本官在此等了有足足一個時辰,還以為岑大人是不打算來了。”

岑謙一怔,忙俯身道:“還往禦史大人恕罪!下官並非是有意怠慢,實在是因離江的河道離府衙有一段遠路,水勢早已沒過了東邊低窪處的街市,一些地方只能走水路,故而讓禦史大人久等了。”

“嗯,允州這季節如今是潮了些。”胡軼語氣十分寡淡,又偏頭去打量了眼岑謙衣著,責問道:“岑大人接見鄴京官差的禮儀,向來都如此與眾不同麽?”

岑謙無暇顧及這些事,起身往前了一步,腹熱腸慌,彎腰拱手問道:“禦史大人此趟可是奉了聖旨,帶了救災錢糧來的?”

胡軼竊笑,看了他一眼,又讓下人煮了壺新茶來,不緊不慢道:“皇上與燕相只是讓本官來兩州查明災情,如實稟報,撥銀子的事,左右不歸我管。臨州那邊也是饞狗等骨頭呢,過兩日我還得趕去一趟,再回京跟聖上覆旨。”

外頭的雨聲又大了起來,聽得岑謙心灼難耐。摻著泥沙的水滴一路往下,又臟了他被磨破的雨靴。

岑謙怔了有半晌,胸中湧上一股氣,他擦了把鬢邊的泥,咬牙忍氣道:“下官第一封折子應在半月前就送至了鄴京,後每隔一日都會往朝中通報允州災情,上頭所言句句為真,朝廷莫不是信不過我這地方刺史,為何還要再查?禦史大人這一路前來,莫非沒有看到街道盡毀,百姓罹難嗎!?”

“岑大人莫急,”胡軼宛轉嘆了一口長氣,道:“正是因為賑災之事重大,朝廷才更要慎重一些。待本官去督查完臨州的災情後,便立刻回京復命。岑大人,到時皇上與燕相自會有裁決,錢糧人馬一個也不會給你落下——”

“人命關天,怎能不急!實不相瞞,允州彈盡糧絕,明日給災民的糧米已發不出來!”

岑謙攤著雙手發顫,啞聲道:“請禦史大人務必即刻發信告知皇上!否則滿城百姓就是啃樹皮吃幹草,也撐不到賑災錢糧發下的那一日啊大人——”

胡軼的語氣重了幾分,稍顯不悅:“岑大人,你在官場中也是混了大半輩子的人,何必要咄咄逼人至此。上頭有領旨,下頭便得跑斷腿,我也委實是有許多難處的。這洪水如猛獸,百姓也能體諒,誰也不會把責任怪罪到你的頭上。允州是種果蔬的大州,往年比京畿還要富庶,城中哪裏會沒糧,你早些日子往府上囤積一些,也夠你這座府衙吃上半年的了——”

岑謙撐著桌沿,有些站不住了。

他烏紗帽檐下的泥沙漸漸褪去,露出鬢邊斑斑的灰發。余光回望這風雨滿城,他頓覺心力交瘁,一時老了許多。

……

林荊璞離了鄴京後,一路往東先趕到了猿啼峰,後從離江走的水道。這季節駛船往南正好是順風,掛帆直下,一日半的功夫便能到了允州與臨州交界,他與馮臥和沈隨碰上了面。

馮臥比林荊璞早兩日從鄴京出發,走得更急。他們已順路先去過了臨州,眼下正要趕往允州去。

洪水勢大,到了災情泛濫之地,便坐不得舟船了,只能改走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