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新年 寂寥得一夜未眠。

朝北的馬蹄踏碎了一路的風沙泥濘, 邊州城外號角鳴起,城門連夜開闔。

邊州刺史賈滿是個心細如針的人,又頗有手腕,得知禦駕夜半親臨的實情, 徹夜便命人封鎖了城中所有消息, 又召回城外駐紮的五千府兵, 遮掩耳目。

大雨直至後半夜才停,逐鹿軍沒有朝中軍令, 不宜在邊州境內滯留, 又趕在天亮之前出了城。

而刺史府的內院緊閉,風聲鶴唳一概不聞。

邊州的主簿副史在府外候了許久,黎明時分才見到忙了一宿的賈滿, 忙上前忿忿難安道:“賈大人,聽聞皇上昨夜親自率逐鹿軍來我邊州,竟只是為了救那余孽性命,可有此事?!”

賈滿身材矮瘦, 一夜不休息也還是精神奕奕,笑著安撫道:“也不全是如此,皇上還活捉了那吳渠,剿滅了三郡的六百精銳呢。”

副史嘆氣:“大人當真糊塗啊, 一國之君在新年前夕擅自帶兵離京,這等荒唐事,就算邊州瞞得住,又如何能在瞞得住鄴京中人?不說司諫院了,只怕明日兵部便會有人依律上奏彈劾。我們眼下收治了那余孽, 是討好了皇上,可是燕鴻死後朝中的人心一直不齊, 他們不敢直面懲治皇上,必定會將這口氣出在我們邊州府衙上啊!”

賈滿肚子空了,大口嚼著包子吃:“皇上畢竟是當朝天子,邊州也是他的國土,兵臨城下,我們做臣子的豈有不開門相迎之理?”

“大人,可這實在不合朝廷規制啊——”

“規制本來就該是天子定的,”賈滿擡手打住了主簿要說的話,吞了碗豆汁,又說:“燕鴻殞身後,相位空懸,皇上拖著遲遲不肯封相,又打算在西齋另設議事班子,不過是怕鄴京再橫空出一個像燕鴻這樣的權臣。君臣對峙嘛,自古便是如此,歷朝歷代都有,又豈非是這幾年的事?只不過我朝皇室單薄,根基不穩,以皇上一人之力想要拔丁抽楔,抗衡滿朝文武,實在是難啊。可是經昨夜之後,皇上手中便多了幾分勝算,吾等又豈能不借此機會討好天子?”

主簿一愣,益發不解:“大人這話,又是何以見得?”

碗裏的豆汁一滴不剩了,賈滿又拿油包子在碗裏蘸了個幹凈,津津有味地說:“這不,院裏那人的命已救回來了——”

……

林荊璞夢魘初散,冷汗又浸透了換上不久的新衫。

未及睜開眼,他耳邊便聽見了外頭爆竹聲與孩童嬉鬧的聲音,熱氣撲騰的飯菜香氣蓋過了背後的藥味,躥到他的鼻尖,使他貪戀起親人的味道。

過年了。

林荊璞眼眶一陣盈潤,難受得咳了出來。

刺史府的下人見他醒了,立即往外通傳。

賈滿正好在附近同女兒玩耍,聽到了消息,忙過來躬身行禮:“見過二爺,鄙人乃現任邊州刺史賈滿。昨夜大夫說二爺的傷得實在是過重了,不宜動身,不知二爺現下可覺得好一些了?”

林荊璞看了眼賈滿,又望向窗子外隨風輕擺的大紅燈籠。

外頭因過節而歡騰著,而他只是這樣落寞地望著失神,許久都沒有說話。

賈滿不知他是不是病得連話都說不出,又輕喚了聲:“二爺?”

林荊璞這才收回視線,有氣無力道:“多謝賈大人相救,我已覺得好多了。”

賈滿打量了他一眼,又笑道:“今兒是除夕,宮裏頭要操辦的事情極多,各個場合難免都少不了皇上,所以他昨夜就先趕回鄴京了。倒是二爺身子欠妥,暫且行不了遠路,皇上便囑托我先照顧二爺周全。這樣一來,就只好委屈二爺留在我府上過年,若是有什麽招待不周的地方只管說,在下定當盡心竭力。”

林荊璞在那雨夜負傷,後來意識模糊,可大抵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看見了魏繹的劍,也聽見了他的聲音。

之前那件舊氅已被血雨刀劍摧殘得模糊不堪,不知被丟到了何處,此時床沿上掛的是件新的短金絨氅子,上頭附著的氣息都是他曾熟悉的。

可一旦回想起來,仿佛還有那冰冷刺骨的雨痕正流過林荊璞的後頸,滲入脊背,像一把無情刺刀要將他的肌膚細細切開,剜出心肺,令他寒顫不止。

林荊璞又出了汗,逼得自己先冷靜下來,又想到了什麽,唇齒翕動:“夫人……”

賈滿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說:“二爺擔心的可是謝裳裳?”

林荊璞面色慘淡,不顧傷勢朝賈滿一拜:“我與亞父在返三郡的途中與她相繼分開,她還不知邊州所發生的一切,與竹生應尚在韋州喬家塢一帶滯留等候!喬家塢在離江附近,只怕姜熹途徑此地時,會對她不利,若大人能夠出手相助——”

“二爺不必為此事擔憂多慮,”賈滿連忙命下人去攙起他,安慰說:“此事我倒是也想幫忙,只不過兩日前,皇上已將這樁差事交給商侍郎去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