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佳話 “他們本是一出君臣佳話。”

魏繹趕早動身回宮, 不多久,林荊璞也起了。

曹雙駕著馬車到了承恩寺後門的竹林中。

林荊璞沒拿傘,迎著檐下的細雨,穿過無人小徑, 上了那輛馬車。

裴凡蜷在車內, 似乎一夜未睡。他面部消瘦得仿佛畫中的骷髏骨, 眼珠子深陷下去,宛如一口死去的枯井, 深不見底又幹涸無趣。

他一眼便認出了林荊璞, 雙耳不禁一紅一緊,但很快又松懈下來:“草民卑賤之人,怎敢勞煩二爺掛齒?”

林荊璞面如芙蓉, 鬢上還沾著半濕不幹的雨珠。他讓曹雙先給裴凡松綁,穩穩地在裴凡對面坐下:“裴先生是個志士,我未能早些得識先生,實屬遺憾。”

裴凡苦笑了一會兒, 笑聲鈍而冷,又道:“實不相瞞,草民多年來常常噩夢困頓,唯一欣慰的便是能夢見自己在長明殿中得二爺召見, 高談時政、施展抱負。如今也算是圓了夙願,只可惜未趕上好時候,二爺既已棄殷向啟,不知是草民有生之幸,還是不幸啊。”

林荊璞捏著扇柄, 淡淡一笑:“其實我曾與裴先生有過一面之緣,當時見先生與幾個書生在船舫上爭執扔書, 呼天搶地之語,的確發人深省。可這不該是你下毒戕害同仁的道理。”

裴凡一頓,嗓子止不住地低沉:“他們仕異朝、侍啟帝,並非是我同仁!”

林荊璞看了他一眼,顯得愈發沉靜:“士族以滿腹經綸之學深於黎民百姓當中,歷朝歷代都最為清醒,也最為固執。我知曉裴先生堅守本心,貧賤不移。只是南殷朝廷當下的局面並不見好,姜太後與吳氏專權,新帝孱弱,朝廷重武功而輕文治,將賭注都押在了軍隊上,若是不能一鼓作氣戰勝啟軍攻入鄴京,早晚是空耗基業,光憑他柳佑一人又能有幾分勝算?”

“柳清巖不是俗人,我信得過他!”

裴凡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中了林荊璞的套,心中懊惱,起身切齒道:“……你詐我!”

林荊璞一笑:“只是閑談而已,裴先生不必如此緊張。”

裴凡忿忿:“毒是我下的,你只管去跟啟朝皇帝說了,將我的人頭砍了便是!”

“魏繹不傻,先生矢口否認,也擺脫不了柳佑的嫌疑。”

林荊璞將不具名的笑意藏在了扇子後頭,扇柄輕輕敲打裴凡的肩膀,讓他先坐下:“先生稍安勿躁,兩國之間的來來往往,又豈是這一樁案子能夠掰扯得清的。就算啟朝有證據能證明柳佑利用先生設局,毒害考生,偽造疫病,魏繹也不好真提著一紙訴狀,就到三郡去抓人。”

裴凡聽了,這才將信將疑地坐了回到了原位上,不再輕易與林荊璞搭話。

外頭雨聲漸大,林荊璞讓曹雙取了兩壺酒來。

他親自給裴凡滿上了一杯,調轉話鋒,垂眸嘆息說:“想必裴先生也當聽說過一二,我當日未能回三郡執掌大權,而是到了鄴京寄人籬下,並非我心中所願,乃是局勢所迫。此生雖不能完成父兄遺志了,可心底還是十分敬佩如先生這樣的忠士,所以今日無論如何,都想著要來見先生一面,以贖罪過。啟朝已把這場疫病將錯就錯,眼下病勢好轉,民心安定,不需要人再來背負罪名,我當然要盡力助裴先生全身而退。”

裴凡怔怔接過那杯酒,失神良久,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林荊璞先幹為敬,訴苦道:“魏繹留我在鄴京並未安什麽好心,他是為了折磨我泄憤。可看在這次出力挽救考生病情的份上,向他討個人情應該不難。裴先生下山後,不必回頭,去京郊畹西再見一眼尊夫人,便離開鄴京吧。”

裴凡微微驚恐:“二爺怎知我妻子葬在畹西墓地?”

林荊璞沒有明說,裴凡當即也想明白了。

他早疑心平日那些刻薄的鄰裏怎會好心為他籌集銀錢,可沒料到會是林荊璞暗中伸予援手。

裴凡一時五味錯雜,悶了口酒下肚。

林荊璞又給他斟了一杯。

“方才裴先生說信得過柳佑,可在我看來,柳佑未嘗不是信任先生,他是個十分謹慎的人,沒想到他會讓先生來行這樣冒險的事。”

酒不斷,話不斷。裴凡不自覺便將話匣打開了:“他朋友少,我與他有十多年交情了。”

“同年科考的交情,的確深厚。”林荊璞說。

裴凡擺擺手,嘆了口氣:“清巖在不曾參加過大殷的科考。”

“哦?”林荊璞微怔:“他有才學,又心高氣傲,怎麽不早入仕?”

“隴南劉氏是大殷貴族,劉瑰膝下有七八個兒子,他們的母親各個都是千戶以上的望族之女,連百戶的小族都沒有,可清巖卻是劉瑰在外風流出的私生子,他的母親是個歌妓。為了家族名聲,劉瑰將他藏得極深,都不願讓他入族譜,又怎會讓他考學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