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道德而同風俗

外面的紛雜,不影響陳文與薛瑄的交鋒。

兩人在上面你來我往,但是朱祁鎮的心思卻有一小半不在場上,似乎任何學問從一開始出現,都是為了解決問題,從開始有用到沒有用,從樸質到玄虛。

理學是這樣的。

其實經學也是這樣的。經學衰落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經學在東漢都變成玄之又玄的東西。特別是那些著名的“代漢者,當塗高。”就是東漢經學的產物。

這種東西之所以被玄學與佛家打敗,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如果沒有新的思考的,將經學從故紙堆之中,重新翻出來,其實是沒有原因的。

而且真正的大儒,並非不通經學,只是不將這些東西作為主要的研究範圍之中。而薛瑄老而彌堅,在這上面,陳文比他差遠了。

更何況,陳文本就是存心不良,心思不純。他那些底子,對付別的人還可以,但是對付薛瑄就差遠了。

當然了,陳文今日主動冒頭,也沒有想過能力占鰲頭。更多是向朱祁鎮的政治表態。

陳文沒有辦法,就將《古文尚書》作偽這一個議題砸了出來。卻不想薛瑄早就知道,這一件事情,不可不能不面對。

早就準備好了。

薛瑄朗聲說道:“而今古文尚書,乃是西晉所獻本,傳為孔安國所傳,傳承數百年,歷代尊奉,遵行不違,真邪,假邪,此無須爭論。”

“臣知道,古文尚書屢毀亂世之中,或許失脫錯漏之處,也是在所難免。然以此否定尚書,卻未免太過了。”

“須知,太宗皇帝定《聖學心經》,就以‘允執厥中’之言。陳大人卻要三思而後行之。”

陳文一順便好像被塞住脖子的鴨子,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了。

朱祁鎮心中也為之一嘆。

這個話題,朱祁鎮也不能說什麽。

皇帝是永遠是對的,如果皇帝有了錯誤,請參贊第一條。

朱祁鎮的爵位的合法性,就是來源於太宗皇帝,朱祁鎮從儒家道德之上,決計不能說太宗皇帝的錯誤。

這是在摧毀自己的統治基礎。

薛瑄不愧是混過官場的,這一手讓陳文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說什麽?說太宗皇帝讀了假書,被古人給蒙騙了。自古以來看出古文尚書不對的人,並不少,但是真正力辟其為偽書的卻沒有幾個,卻不是沒有原因的。

薛瑄也知道,他這個手段,只是治標不治本。所以,薛瑄也要有自己的治本之道。

薛瑄始終知道,這一場倫經的目的,決計不是在邏輯上將對方打倒,而是說服最重要的旁觀者。

所以薛瑄恭聲向朱祁鎮行禮說道:“陛下,太祖皇帝定聖學之正宗。太宗皇帝更是親書《文華寶訓》,《聖學心法》又修《四書五經性理大全》,其意就是定聖學以立萬世,教後嗣之君,保佑大明之天下。”

“一道德而同風俗。因之取天下之士”

“此乃本朝道統所在,萬世之根基,不可輕動。”

“請陛下明鑒。”

朱祁鎮深吸一口氣,這個時候,他不能不回應了。

太祖皇帝雖然崇尚理學,但是太祖皇帝並不是一個什麽都信的儒生,比如與理學家在孟子上面的爭論,比如對天地左旋還是右旋的爭論,太祖皇帝從來不是偏聽偏信的皇帝。

太宗皇帝同樣不是。

但是將理學與大明朝廷深度捆綁,卻是在太宗十年前後確定的。

為什麽?

一方面,理學對大明統治天下的確是有用的。另外一方面就是太宗皇帝再為自己的皇位合法性找根據。

眾所周知的靖難之戰,也讓太宗皇帝一直有一個心病。

不是別的,如何洗掉靖難之戰身上的鮮血,確定自己的合法性。

畢竟太宗皇位是怎麽來的,天下皆知。

他一方面拼命遮掩事實,修改實錄等事,否定建文,這些事情就不提了。另外一方面就是從其他方面確定自己的皇位的合法性。

太宗皇帝對理學的闡述,有《文華寶鑒》,《聖學心法》。還有大規模整頓修繕宋元理學的總成就。

這是皇帝由治統侵入道統的嘗試。

也就是太宗皇帝要表明自己在聖學上的造詣,與上古三王連接。這是一種鞏固自己皇位的方式。

同樣,這《聖學心法》與李世民《帝範》,還有太祖皇帝的《大明祖訓》是一樣的,都是要約束後世子孫的東西。

甚至朱祁鎮還學習過的。

可以說是一套皇帝的自我修養。

當然了,也不能說沒有用的。

皇帝是站在全天下最頂端的人,嚴格的來說,是沒有人可以約束皇帝的。一個明君是必須有很好的自制力,很好的自控能力。

只是單單覺得,皇帝當一個道德楷模,就能治平天下,實在是太過天真了。當然了,太宗皇帝也不覺得,這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