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坦白 綿密的親吻落在了唇上。

阿嫣已經等他很久了。

因宮裏的內官已來過好幾回。

回京當日, 永徽帝為他賜宴時,將有意借河東猛將平定流民的意圖流露得十分明顯。謝珽當時雖未拒絕,卻也沒立即答應, 只說問過河東近況後再做決定。

永徽帝火燒眉毛, 怕謝珽作壁上觀,令朝廷處境更艱難, 忙拿隴右節度之權來換。

如今旨意已頒,就等謝珽回話。

誰知他回了趟門之後便消失無蹤, 始終沒在隨園露面。內官被永徽帝催得緊, 尋不到謝珽, 連忙來問阿嫣。

阿嫣只說有事未歸。

私下裏, 她也讓陳越將這事稟報過去,陳越很快拿到了回音, 說謝珽有事在忙,讓她以私事來搪塞。

前日傍晚、昨日前晌和後晌,加上今日前晌, 內官已經跑了四趟,足見帝王心急如焚。

阿嫣既有謝珽授意, 自然能穩妥應對。

心底裏, 卻難免有點著急。

此刻瞧見謝珽, 忙舉步迎了出去。兩人在屋門口撞上, 她一眼就瞧見了謝珽眼底的疲憊, 眼神比尋常稍黯, 亦添了稍許血絲。即便身姿魁偉衣衫端貴, 整個人卻如同利劍蒙塵,不復離開時的冷厲威儀。很顯然,他這兩日在外面銷聲匿跡, 必是做了件苦差事。

阿嫣暗生擔憂,牽住他的手臂。

“夫君可算回來了,這兩日……”話音未落,就見謝珽毫無征兆的躬身靠近,將她抱進了懷中。他抱得沒太用力,卻默不作聲將身體輕輕靠在她肩上,仿佛疲倦之極。

阿嫣微微一愣。

旋即,柔順的貼在了他懷裏。

“我有點累。”謝珽閉著眼,腦袋貼在她的鬢發,聲音低得如同喃喃,“讓我抱會兒。”

他確實累極。

即便徐元傑早已認栽,嚴刑審問時並未抵抗,要在短短兩日間將他身上的要緊事都理清,卻也極耗費心力。

且審問出的事,無不觸目驚心。

謝珽在沙場斬將奪帥,雙手染滿鮮血,手下累累白骨皆是敵軍中的男兒。外人提起來,常將他視為修羅,嗜血冷厲,趕盡殺絕。

殊不知,真的惡鬼藏於朝堂。

徐元傑為虎作倀這幾年,雖未明著殺人見血,為了給吉甫和魏津斂財,幾乎花樣百出。官府賦稅只是冰山一角,畢竟,各處軍政皆握在節度使手中,朝廷能取的九牛一毛,徐元傑的巨額資財其實來自侵占。

憑著朝廷官員的身份和吉甫的大樹遮蔭,肆意侵占田地屋舍,賣官索賄,逼死的無辜百姓不知凡幾。

後來為營造宮室,討寵媚上,從各處搜集珍稀萬物木石時,不知攪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饒是謝珽久經沙場,見慣生死,聽著兩人狼狽為奸的種種行徑,推想妻離子散的淒苦百姓,也覺心頭黑雲陰沉。更別說,謝袞也因這些人而遭戕害,英年戰死,無數兵將為之殞命。

謝家鎮守河東那麽多年,萬千男兒黃沙埋骨,只為護住山河無恙、百姓安居,讓朝廷能安然施政天下,牧養子民。如今,那些由他們護在身後的百姓,被奸佞肆意殘害,而庸君坐擁天下,非但毫無建樹,還要拔除守邊之將,何其可笑可憎!

這朝廷皇室、這貪婪奸佞,是惡貫滿盈的泥潭,是他要破開蹚過的荊棘路,謝珽從未猶豫踟躕。

但他畢竟才過弱冠,更非鐵石心腸。

沙場上的爭殺是男兒之志,既選擇了仗劍縱馬,保家衛國,生死取舍時皆有剛烈血性,時日長了,便能坦然接受。

換成手無寸鐵的百姓,一切終究不同。

謝珽心頭似被什麽東西壓著,窒悶又沉重,在部屬面前卻不能細想流露分毫,只能憑理智嚴審決斷。直到此刻,看到少女盈盈含笑而來,眉目如畫裙衫輕卷,仿佛一瞬間間他拉回了燈燭昏黃的春波苑,能暫時撇去殺伐決斷的威儀城府,在她的身邊,做回有血有肉的尋常男兒。

積壓許久的疲倦洶湧而來。

謝珽抱著她,什麽都不去想,只在她熨帖溫柔的陪伴裏,放任自己片刻沉溺。

懷裏的人柔弱嬌盈,大約是察覺了他的情緒,雙臂藤蔓般纏上他腰間,不輕不重的環住。明明是柔弱易摧折的身姿,也不知朝堂深藏的險惡人心與翻雲覆雨,卻像隱藏了柔韌力道,將他從情緒的深淵裏輕輕拽回。

她沒說話,只靜靜貼在他懷裏。

謝珽抱緊了她,嗅著她發間的淡淡香氣,感覺她身體的溫柔嬌軟,漸漸便有舊事漫上心間。月夜的箜篌、窗畔的圖畫、燭畔的笑靨、枕邊的繾綣,那些事美好又幹凈,將那些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事漸漸覆蓋,到後來,心間腦海只留下她的模樣。

這世間仍是值得的。

哪怕帝王庸懦奸佞當道,朝堂內外皆動蕩險惡,天地間仍有許多的美好,值得男兒拼了性命去守護。

謝珽長長的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