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什麽時候的事?”謝青鶴與和尚同席而坐,擺弄茶幾上的小茶杯。

他的暗示過於明顯。和尚只好舀水上爐,取出茶葉罐子,準備替他沏茶。

等水響的時候,謝青鶴又覺得餓,先把匣子裏的點心吃了,還要點評一句:“擱豬油了。你這小僧……哦,現在是和尚了。你這和尚不老實。”

“十一年沒見了。謝施主還是這麽口沒遮攔。”和尚說。

謝青鶴把還剩了點點心渣滓的匣子推上前:“是不是擱豬油了?”

“武興一別,貧僧一直在琢磨謝施主說給貧僧的道理。”和尚說。

謝青鶴便覺無趣,將空匣子拋諸腦後,轉過頭又去和尚禪房的茶櫃裏找吃的。被魔障困在酒樓裏整四日,他不曾辟谷,再是修為精深也知道肚餓。吃了點心好像更餓了。

“謝施主說,佛法西來,西方經典既不禁葷腥,也不剃發燒戒。儒教講君臣父子,道家說陰陽清濁,天底下的和尚廟也勸人‘向善’,以地獄報應恐嚇世人。貧僧這些年來,隨師父行走天下,體察四方,卻越來越覺得謝施主說得有道理。”

“俗人的規矩,常常變動。譬如家國變亂之時,朝廷要丈夫忠君愛國,一姓滅,一姓再興,新朝廷又要丈夫為天下計,識時務者為俊傑。戰亂結束之後,大批男子戰死,又要寡婦異節生子,積蓄民壯。待到四海升平時,又開始講究丈夫死忠,婦人死節。”

“俗人受皇權轄制,三千年來,事九姓之君,忠八朝之難。佛家的規矩,也任憑人君旨意發落。皇帝說,僧人要剃了頭發,不許吃肉,這就成了佛家的規矩,二千年不改。皇帝說,僧人不許在鬧市現身,須往深山修行,走街串巷的就成了假和尚,下九流。”

“經典曰,誹僧謗道者,下地獄。經典又曰,不忠不孝者,下地獄。”和尚聽得火爐上的水響了,伸手取壺:“我佛成道日,豈有忠孝之說?”

無論佛道,皆是導人向善的宗教。

道士講究“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和尚講究“惜福積德、因果報應”。

那麽,什麽是惡,什麽是善,什麽是福,什麽是德?總要有個標準。

這個道德標準,一直都掌握在朝廷的手裏。朝廷需要戰士的時候,死戰是德。朝廷需要投降時,忍辱是德。朝廷需要補充人口的時候,再嫁多子是德,朝廷需要風化矜持時,貞烈守節是德。

聽朝廷的話,死後上天堂。不聽朝廷的話,死後上刀山下油鍋,受盡苦楚。

死後的世界,也受生前的皇權所控制嗎?普通信眾不大關心地獄的真偽。既然大家都這麽認為,廟裏的和尚道士也都這麽言之鑿鑿,那肯定就是真的,死後的世界肯定就是那樣的。

和尚不一樣。

和尚在修行,和尚想知道,真實的地獄是怎麽樣的?

謝青鶴攔住了他沏茶的手:“你等等。”

和尚期待地看著他。

“要不你給我下碗面條?”謝青鶴拿出從茶櫃裏翻到的掛面,曬幹了切得整整齊齊,大約是和尚預備的宵夜,“你有砂鍋嗎?”

“……”和尚憋著一口氣,起身給他找砂鍋。

一直到謝青鶴吃上了茶湯煮的砂鍋面,喝著和尚沏上的清茶,才隨口說道:“佛皆自悟,道自神傳。按說都是自己修的,師父也教不了什麽幹貨。那為什麽還要拜師呢?”

“師父麽,就是在你行差踏錯、走火入魔的時候,能拉你一把的人。”謝青鶴說。

和尚端著茶盞的手僵住。

謝青鶴低頭吃了一口面,口中噴出熱氣:“你師父怎麽死的?”

和尚久久不語。

謝青鶴也不說話,低頭呼哧呼哧把一碗砂鍋面吃了個精光,還記得擦擦嘴,端起茶盞漱了口,隨即提劍起身,說:“我問你,老和尚是怎麽死的?”

“謝施主,你是通達智慧之人。”和尚顧左右而言他,“皇帝一道聖旨,他說什麽是善,世人遵行則上西天,他說什麽是惡,世人觸犯則下地獄。古往今來,天堂地獄皆在皇權一念之間,可知世間並無善惡,惟有權力!你又為何要做強權之下的鷹犬?不得逍遙自由。”

“你跟我說什麽善惡?我何曾問你是不是行善作惡?”謝青鶴心中也有幾分郁悶。

“當初我跟你嘲笑那本寫來恐嚇世人下地獄受苦受難的經文,不過是看不慣你小和尚起早貪黑念經有口無心。我教你修行之道,是但問本心不問章程。你倒好,正經不念,只念歪經!甭跟我說什麽正邪善惡,大道理你說不明白,壓死你了!你就告訴我,你師父到底怎麽死的?”

和尚雙手合十,輕念佛號,承認道:“師父於此坐化。”

不等謝青鶴抽劍捶他,他將前事簡單解釋了一遍。

“貧僧告訴師父,我欲替五殿下剃度。謝施主也知道,寺裏只容得下一師一徒,師父若不圓寂西去,貧僧便不能收徒。貧僧若收徒,師父必要西去。師父問貧僧,為何要替五殿下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