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謝青鶴沒有在富安縣長久盤桓的意思,至多歇一日就要啟程赴京。

大郎難免有些著急。死在攻城中的兵卒與城破後遭殃的百姓不在少數,謝青鶴指名要大郎親自殮葬,不許借助外力,不許任何人幫忙,所有環節都得親力親為,哪可能在短時間做得完?

大郎也是介七年的老修行了,借助真元內力行事,早已如同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這會兒著急忙慌去收殮埋人,也想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好,情急之下就會不自覺地用上真元內力。

這一來幹活的速度倒是馬上就提了上去。可惜,這事不能長久。每每他施展出真元內力不到頃刻間,就會有一道無形的怪力捶在他脊背上,將他狠狠地捶趴在地上。

這無疑是大師父的懲戒,告誡他,不許使用修為。

大郎不知道謝青鶴為何能做到這一點,也無暇去考慮謝青鶴為何能做到這一點。

想要強行憑借意志去控制自己習以為常的慣性,這事非常困難。大郎並非有心違背謝青鶴的誡令,只是哪怕極其小心地留意著,一旦忙碌到忘我的時候,還是會因不經意地過犯一次次被捶。

一次被捶,十次被捶,直到捶得太多了,捶得太狠了,身體再次學會了不能隨便施為的條件反射,那時不時捶他脊背的怪力才逐漸遠去。

大郎只能強撐著咬牙出力。這會兒還沒有被徹底廢了修為,體能精力都較常人更充裕。

僅僅是不許使用真元內力,他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不便與痛苦。

這使他陡然間就有了一種闊別已久的、腳踏實地的滋味。

仿佛是回到了許多年前,每日坐在窄巷中,看著街坊來來往往蹣跚乞食求生的日子。

那時候他的體力有限,時常會饑餓困倦,冬日畏寒,夏日畏炎。不敢生病,生病就會死去。不敢惹事,遭人暗巷拍磚,橫死白晝也無人問津……

想一想,距離他身在泥塵、遭人踐踏的日子,也不過才過去了數年之久。

何況,橫死之人,多半肢體斷折,腸穿肚爛,收殮起來極其艱辛。

這種目睹慘狀的痛苦並不會隨著收殮屍身的增多逐漸麻木,反而是經歷得越多,痛苦越深。

體能與精神上的雙重折磨,使大郎深受刺激。

他壓抑著積攢起來的疲憊,將斷開的肢體拼回原位,將不成人形的肉塊重新打理成人形,看著一張張或清晰完整或零碎破爛的人臉,慢慢地,他意識到大師父為什麽震怒,為什麽非要教訓他。

——這些被砍得七零八落、摔得亂七八糟的肉塊,原本也是一個個能說會笑的人啊!

臨死之前,他們會不會恐懼傷心,會不會對親友愛人心懷眷顧?

他們……原本也不必死的。

韓琿打著深埋絕疫的旗號,不許死者親友前來圍觀,將所有死者都掘坑深埋。

大郎負責戰死的士卒和無辜枉死的百姓,黑甲騎士則在旁側挖坑埋葬被全殲的叛賊。

外圍由精兵把守,死者家屬都被攔在遠處,沒有人在大郎身邊號哭悲泣,光是漆黑夜色中一具具沉寂無聲的屍體,就讓大郎感覺到沉入骨髓深處的悲戚。

這麽多人,這麽多屍體。

如果只是坐在文廟中,喝著茶,與韓琿打個嘴炮,不親眼來墳場看上一眼,是不是永遠都不知道自己輕描淡寫一句話,就犯下了如此不可饒恕的重罪?

大郎站在墳場之中,看著密密麻麻鋪開的屍體,陷入沉默。

這時候正是暮春初夏,天氣漸漸地熱了,屍身很容易腐敗。

韓琿出身軍門世家,見慣了屍身流水長蛆疫病橫行的慘狀,要求將所有死者掘坑深埋,倒也不是想幫大郎解圍,而是出於安全考慮。如今是韓琳在京城當丞相主持大局,地方上出了疫病,鬧災死人造反一條龍,到最後還不得韓琳焦頭爛額地來收拾殘局?不如一開始就處理好。

以閆歡為首的叛賊是從外地流竄來的,且已被全殲,就算有家人親屬也都一家人死得齊齊整整,沒有人會對韓琿大坑深埋的處置提出反對意見。

只是對於富安縣的百姓來說,這個決定就太過殘忍了。

明明有家人收殮,為何要埋到千人坑去?以後想給死去的家人燒紙上香,就去大坑附近燒嗎?那算是燒給誰的?會不會收不到?活著過得緊巴巴的,死了還要跟那麽多人爭搶一個坑麽?

只是韓琿的黑甲騎士兵戈銳利、殺人如麻,已如驚弓之鳥的富安縣百姓都不敢提出異議。

大郎忙了半夜,突然改了主意,說要給遇害的守城士卒與無辜百姓一一挖墳立碑。

韓琿愕然道:“你不是屍毒入腦了吧?光是給那些殘肢斷臂拼起來就花你不少時間了,有個坑埋進去你就別犯渾了,一個個挖墳立碑,你還得去找家人來認屍刻字……但凡有一個傷心過度鬧起事來,半個富安縣都得一起炸——我還得押著兵馬給你保駕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