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大爭(84)

謝青鶴盤算得挺好,天下初定,戰事將歇,可以商議新朝定都之事,請師父穩坐後方。

——具體的事情,他和伏傳做好,師父只要好好地當吉祥物。

他顯然低估了上官時宜對治世的厭棄之心。

上官時宜一輩子拿的都是世外執劍之人的劇本,既非聖人,也做不了明君。

原因很簡單,上官時宜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是非觀念,非常強烈剛硬,無法對任何人包容妥協。他自己聰明出色,戰力極強,所以,他也無法跟“笨蛋蠢貨”共情。這就導致他無法容忍上層弄奸,也無法容忍底層犯蠢,壞蛋就該殺頭,笨蛋活該受苦,啊,放眼天下,余子碌碌,都是來添堵的!

為君者該有的制衡、妥協,對底層愚昧、貧苦之人的同情、仁愛,上官時宜都很少有。

這種藏在骨子裏的觀念沖突,並不是謝青鶴包攬了往來竹簡、無須上官時宜親自處理,就能徹底避免的。陳起是個非常全能且“納諫”的主君,他不僅能馬背上作戰,陳家治下所有城池的治理、內部勢力的協調制衡,也全都集攏於陳起一身,沒了陳起,誰都玩不轉。

謝青鶴幫著處理了所有的軍政事務,還是得給上官時宜做簡報,讓上官時宜心裏有數。否則,門下文武來來去去地問事、回事,上官時宜如何回答?這總不能叫謝青鶴代勞。

上官時宜活了快二百歲,對人對事有一套自己的標準,謝青鶴的處置未必都讓他滿意。

幹脆些說,按照他的處事標準,簡直事事都不滿意!

“我這兒還沒坐上皇帝寶座,還沒叫人三拜九叩、山呼萬歲呢,他倒養上閹人了。”

“你倒是挺會給他找台階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不想呼奴喚婢作威作福,那又因何要拋舍子弟性命起事造反’,‘他家子弟沖殺陷陣,有勛功戰績’……”

“趙熙,他一個馬都不會騎的軟腳蝦子,每回團戰,他就窩在陣後的馬車上,還得叫兩輛車備著,恐防這一輛車壞了,他又不能騎馬,還不能走路,還嫌棄家奴背著不體面!前面打起來了,他就只管叫家奴拼死沖殺,以此升勛得志。他有勛功?趕頭家豬放在車上都能有勛功!”

“缺了他個不會騎馬的軟腳蝦子,我就不會打仗了嗎?家就要亡了嗎?”

“我還不能砍了他了?!”上官時宜怒道。

謝青鶴都被訓得不敢擡頭,心中無奈,只能垂首苦笑。

上官時宜一輩子都沒怎麽受過氣,他的道很簡單,嫉惡如仇,除惡務盡。

這件事是有人來信告狀,說安州趙家大肆收買閹奴,一是趙家采買男奴進行閹割,大概是沒有熟手負責照管,死亡率很高,趙家又開辟了第二個渠道,直接收買閹割後的男子。

這事在安州搞得沸沸揚揚,很多貧家為了錢財,就把多余的孩子賣去趙家。有些舍不得孩子、或是壓根兒就沒孩子的歹人,為了謀這一筆錢財,幹脆幹起了搶奪強擄的買賣——連成年男子也有冷不丁被打了悶棍,一刀了賬,就此被賣到趙家為奴的經歷。

趙家並不是安州本地人,陳起打下安州之後,趙熙被封在安州,負責治理民務。

既不是本地豪族,又如此作威作福,當然惹了不少人生怨,告狀的竹簡紛至沓來。

然而,竹簡來告的內容,並不是指責趙熙虐民不道,而是指責趙熙僭越。

天底下只有皇帝的後宮才有資格使喚閹人。某種程度上來說,皇帝不算是人,和平民有著截然不同的道德標準。皇帝使喚閹人能有一萬個理由,普通人家用閹人就是苛虐不道。

總之,閹人成了皇室的特權。

普通人家使喚閹人,是和私藏帝王冠冕、出入九乘、家築高台一樣,屬於僭越之罪。

——對這個時代的貴族高門來說,買來的奴婢就像是家中的荒草,想怎麽打理就怎麽打理。喜歡就養一養,也可以折下來種在花盆裏,或是用刀隨意砍殺……人家壓根兒也沒狀告趙熙虐民。

來來回回告的都是僭越不敬,暗指趙熙有不臣之心。

這裏面的道道上官時宜不是不懂,他就是不認。世俗盛不下上官時宜一顆激憤之心。

謝青鶴很了解師父。罵歸罵,上官時宜說一不二。既然說了把事情都交給他處理,就不會變著法兒地拆他的台。罵過了也就算了,總不能叫師父憋著吧?

伏傳沒見過這場景。

對大師兄從來溫柔慈愛的師父翻臉罵人,大師兄都不敢擡頭,可這又不是大師兄的錯。

他站在一邊也不敢說話,心裏非常難過。

上官時宜罵了一頓,謝青鶴只管低眉順目躺平裝死,他就罵了個寂寞。

“一天天的,都是些什麽破事!”上官時宜把竹簡摔回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