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清晨起了霧,馬車行在官道上,偶爾有風拂開簾幕,展眼望去,只隱約能辨出兩側屋宇輪廓。

車前垂掛兩盞美人燈,照映著車前丈許距離。車後是顏色濃黯混沌的霧天。垂簾雲紋青波,飄搖漫天大霧中唯一一點鮮活。淡朱車粱滴滴掛掛,珠玉縵穗紛亂起舞。

清清淺淺小雨下了數日,青石街面濕滑,車行不速,緩緩來到宮前。

正是早晚值交接時分。陸筠領一隊金吾,正在樓墻巡守。遠遠看見車馬停在廣場前,親隨郭遜向他解釋道:“侯爺,是承安伯府家眷。”

陸筠沒吭聲,他俯瞰那玉石鋪就的廣場地面,霞霧散開,天光乍晴,玉石反襯著清晨柔和的光,將其上停駐的車馬和人群也都鍍上一重溫潤的色彩。

明箏著命婦朝服,頭戴五翟寶冠,真紅纻絲大衫,長衣曳地,前後四名引路宮人簇擁她朝貞順門方向而去。

城樓上向下望去,婦人身影纖細裊娜如畫中走來。翟衣寬大繁復穿在身上,越發襯得薄肩纖臂。

多年內宅生涯,將憩榮養,到這個年歲,或是生產催發,或是進補得宜,時下講求玉潤珠圓之福相,她卻半點不曾變化……

郭遜見陸筠濃眉緊鎖,不由一頓,順著他目光瞧去,此時只見一個朱色背影,漸漸消失在側門夾道之中。“侯爺,可是有何不妥?”

陸筠收回目光,指頭在掌心用力扣起,片刻攤開手掌,再細瞧他眉目,適才那風卷雲湧的混沌晦暗已消弭無形。

無人知曉,無人打擾。

他將心事小心掩藏,多少年來,從不曾稍顯半毫。

明箏和芷薇正在慈寧宮門前等候。

上回入宮,還是正月裏命婦朝賀,她遠遠跪在那些宗室夫人和更尊貴的勛門夫人之後,惠文太後雖一視同仁看了賞,可自始自終沒有單獨與她說過半句話。明箏不似外表看來那般雲淡風輕,她也會緊張,會擔心出什麽差錯。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宮內傳見承安伯夫人小姐覲見。

明箏挽著芷薇的手,稍稍用力捏捏她的指尖。

梁芷薇比她還緊張,手心出了一重薄汗,走起路來兩腿打顫,跨過明堂不敢去瞧正中高懸的“有鳳歸巢”額匾,眼見宮人掀了側間簾子,梁芷薇緊緊屏住呼吸,隨著明箏一道跪下去。

惠文太後正在用茶,一面翹起尾指撥弄著茶末,一面垂目朝明箏身後伏跪的姑娘看去。

美則美矣,太瘦削,穿著天青水粉衣裙,雅致雖具,大氣不足。惠文太後在心內嘆了聲,目光轉向明箏,溫聲道:“粱少夫人免禮。”

宮人搬了繡墩來,惠文太後圍繞今早的茶與明箏話起家常。片刻,宮人傳報,說禦花園筵席已備。

淺淡的春光從雲層中探出,點點滴滴穿過樹隙灑下。

太後肩輿在前,明箏和其他幾位夫人落後半步,含笑以目示意,安安靜靜穿過掖庭。

肩輿停在轉彎處,隨行太監亮出了避牌。

數十步後的宮墻之下,夫人們穿著繁復的朝服跪向青石地面。

——前頭皇帝一行與太後相遇,母子敘話見禮,外命婦按律當予避忌。

陸筠立在孝帝左後方,在孝帝和太後見禮的過程中,他的目光不受控地在那一片相同品色的命婦朝服中找尋自己熟悉的那一個。

也許是她婀娜的身姿本就太打眼。

抑或是他將那個身影實在描摹了太多太多遍。

她已經深深刻進他的骨肉當中。只是一眼掃去,她總會穿越人潮,一躍至他心間。

命婦之中有人小聲知會,“皇上身後那個,就是嘉遠侯……”

明箏下意識微微擡眼,目光越過人叢,落在一角妝花袍擺之上。

朝靴一塵不染,小腿應當是十分修長的。再朝上……那是僭越、不合理數。明箏有些失望,這些日子她為能幫芷薇和這人搭上線,不知付出多少辛勞,動用多少人脈關系,終於她把芷薇送到他面前來。而她卻連瞧一瞧這人長相的機會也沒有。

外頭盛傳,嘉遠侯遠戍西疆,威名赫赫,殺氣騰騰,料應是豹頭環眼,身壯如牛……明箏一向不信這話,當年淮陰公主才貌冠絕京都,她的骨血,怎可能是那副模樣。

前頭孝帝問安畢,溫聲撫慰了眾人兩句,陸筠護駕從旁闊道穿行而過,待不見了孝帝背影,眾夫人才從墻腳下站起身,跟上太後鳳輦。

惠文太後眉頭微蹙,華蓋遮住陽光,在她側臉上投下一片暗影。她剛剛若沒瞧錯,她那個不近女色的外孫陸筠,視線落在對面人群中的某個人身上,至少停留一彈指【注】。

清早承安伯府的小姐來見禮,問答幾句過後,她已在心底將此人徹底從備選名冊中劃去。可若是陸筠他自己看上了,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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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內參宴,這活計並不輕松。直到坐上回程的馬車,明箏挺直的背脊才稍稍松懈下來,梁芷薇緊張得不知說什麽才好,她眼巴巴地望著明箏,希望對方能給她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