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臨近冬日,晝短夜長。仿佛只是一瞬息的功夫,漫天霞光已落,夜幕無聲降下。

瑞王府寢房中,卻不曾掌燈,昏暗得,只能借著竹篾紙上透入的微薄月色,隱約看清彼此的輪廓。

棠音坐在一張玫瑰椅上,擡目望向坐在她身旁的李容徽。

夜色融融,她看不清李容徽面上的神情,只覺得他握著自己指尖的手比往日裏更要冰涼幾分,胸膛也微微起伏著,似因這一路的奔波,而略有些疲累。

短暫的沉默後,待李容徽的氣息稍稍平復,棠音便也輕聲開口:“方才在相府裏,你說過,我想知道什麽,你都告訴我。這句話可是真的?”

李容徽握著她指尖的力道微微一緊,須臾,卻還是乖順地輕輕點頭。但旋即又擔憂小姑娘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動作,便又啞聲開口:“棠音想知道什麽?”

棠音隔著一層夜色望向他,卻始終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心中也漸漸升起幾分緊張與不安來。

她默了一默,未曾立即作答,只輕輕站起身來,往旁側的立著的銅鶴宮燈旁行去。

方擡步,手腕卻被李容徽緊緊握住了,他微啞的語聲響在靜夜中,顯出幾分慌亂:“棠音,你要去哪?”

棠音沉默了一瞬,還是輕輕嘆出口氣來,輕聲道:“都已經宵禁了,我還能去哪?”

她說罷,見李容徽猶不放手,秀眉輕輕一蹙,索性重新自玫瑰椅上坐下來,只開口道:“既然如此,你替我將旁邊的宮燈點了吧。都已經入夜了,總得有點光亮。”

入夜了,總得有點光亮。

極尋常的一句話,卻讓李容徽在刹那之間想起許多。

前世中,他獨自一人在宮中艱難求生,每一日如同在深夜之中煢煢獨行,既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歸途。入目所及,皆是一片暗色,這宮廷仿佛如一只噬人的巨獸一般,隨時便會將他吞噬。

直至遇見了棠音。

不同於宮中的每一個人,她幹凈,純澈,似一道月色照進他晦暗的生命裏,讓他至此見了光亮。

之後,便是奢望,是壓抑著不能讓人發覺的覬覦,是長達兩世的追逐與糾纏,只為了將那道無意間經過他晦暗生命的月光捧在掌心,困於身邊,令她永遠只為自己一人而明亮皎潔。

一旦失去,他便要為之發瘋發狂。

——大抵是,曾經見過光亮的人,便更難以接受不見天日的暗色。

他想得有些出神,直至小姑娘又在旁側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李容徽這才如夢初醒一般,自前世的回憶中醒來,指尖微微一擡,點燃的火折子飛射而出,險險地擦過赤露在外的燈芯,又墜落於長窗外的夜色中,轉瞬熄滅。

‘嗤’地一聲輕響,宮燈亮起,在偌大的寢房中,落下一層蒙昧的暖橘色光暈。

棠音這才重新擡起眼來,再度看向李容徽。

宮燈暖色的光輝下,他的膚色卻愈見冷白,被那昳麗的五官一襯,更似是初春時節,廊檐下將化未化的冰淩,仿佛只一口熱氣,便會分崩離析。

棠音靜靜地看著他,將他的所有慌亂與不安納入眼中,須臾,才輕聲開口:“所有的事。”

感受到李容徽握在她腕骨上的指尖微微一顫,棠音的長睫緩緩垂落,纖細的指尖於李容徽的掌心中,微微收緊了。

想要長久,必先坦誠。哪怕今日是切膚之痛,也不過一時。

只有將這看似完好的表皮切開,淌出裏頭或殷紅或黑灰的血液,拔出深嵌在血肉內,經年日久,已開始腐爛的荊刺,這傷口,才能真正愈合,恢復如初。

而不是隱忍不發,讓這根荊刺一直埋在心底,時觸時痛,最終潰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輕闔了闔眼,須臾再擡起視線時,一雙杏花眸裏清冽而凝定,不帶半分猶疑:“自你我相識以來,所有發生過的,你隱瞞過我的事。”

寢房內,又是良久的沉默,靜得,可以聽見宮燈中燈芯燃燒發出的輕微聲響。

夜色漸濃,宮燈的輝光也漸漸暗淡,落在李容徽垂落的長睫上,淺金色的一層,隨著他的呼吸而微微顫抖,在那張冷白的面孔上,投下清晰而散碎的影。

良久,李容徽終於艱難開口:“露月初一,你我初見那日。你的馬匹並未踏中我,是我劃傷自己,驚了你的馬,引你下車相救。”

棠音垂落的長睫輕顫了一顫,細細回憶了一下當初的場景。

那是露月裏的一個雨日,自己自車輦上下來,一眼便望見李容徽毫無聲息地躺在雨地裏,衣袍上烙著一個碩大的馬蹄泥印,身下氤開一片鮮紅。

即便是如今想來,仍舊是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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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卻不料,竟是他自己下的手,只為了讓她歇馬停車。

若不是此刻他親口說來,她大抵很難相信,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寧可自傷,寧可冒著被亂蹄踏死之險,只為了騙得一個素不相識之人心生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