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聖怒

沉悶的夏雷, 轟隆隆碾壓夜空陰霾,小半個時辰後,利劍般的煞白閃電, 終如長鞭狂舞,用力撕開了重重烏雲。雷電交加, 大雨滂沱, 夜空像裂開了一道深淵巨口, 瓢潑大雨由此倒灌至人間,挾著滔天怒怨, 要將下界的一切,通通沖垮沖塌。

疾電煞亮, 震雷狂鳴,宛似天公發怒咆吼的雷雨夜裏,禦前總管郭成, 小心翼翼垂手侍立在太清宮禦殿門外,看斜前方的聖上, 負手站在殿外廊下,面無表情地,望著雷霆暴雨肆意沖洗重重宮闕。向來威嚴的頎長身影, 在撕裂夜空的閃電下, 忽明忽暗, 更似一尊威凜不可侵的神像, 無人可近, 無法窺探內裏分毫。

從前聖心雖難揣,多少還能摸得著點邊,但眼前的聖上,令多年侍隨的郭成, 都感到有些陌生。

已近二十日了,他從未見過聖上,這樣長久有異。盡管這份異常,在旁人看來,可能只是這段時日,聖上比較寡言沉默而已,但他能感覺到,這不是默,這是火山將迸前的死寂。這份死寂越持久,火山迸發之時,熔流滾滾,越是熾|烈——那或許將是千裏之地寸草難生的寂滅,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聖上的異常,是從上次微服出宮回來後,開始的。那一次,因聖上只令暗衛隨行,他這禦前總管,並沒有侍隨出宮,只知聖上微服出去,似與長樂公夫人有關,至於出宮期間,究竟與長樂公夫人發生了什麽,他並不敢僭越打聽,遂也一無所知。

那一夜,回宮的聖上,徹夜未眠。天明時,雙眸布滿血絲的聖上,如常臨朝理政。在處理朝事時,聖上仍是一如往常地冷靜睿智的,只是在上完朝、批完折子後,聖上常鎮日一個人坐著或站著,像是身在夢中的恍惚,又像是如臨冰雪的清醒,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麽,就似眼前這般。

雨勢愈烈,狂風卷挾著暴雨,直往殿門殿窗上撲,郭成見聖上不僅龍袍被打濕,臉上也飛濺有雨水,不敢再一味自保,大著膽子,近前勸道:“陛下,這雨太大了,您還是進殿避一避吧。龍體為重,陛下聖體,與天下臣民息息相關,不可有絲毫損傷啊!”

他是一腔赤膽,字字發自肺腑,但聖上聽後,卻聲平無波地道:“息息相關……若朕此刻歿了,有幾人,會為朕傷心流淚呢……還是,見朕死了,只覺沒了心頭大患,歡不自禁,欣喜若狂?!”

這話郭成可不敢接。他見聖上說此話時,唇際微彎,雖像是微微笑著的,但在忽閃的雷電下,更似是一柄森冷的彎刀,鋒利冰寒,心中不由更懼,不敢再多說什麽,只能在這雷雨夜裏,暗自惶恐,憂心忡忡。

世人只知今夜雷霆大作,如何知曉,將來的天子之怒,將比這雷霆閃電,可怕百倍千倍呢?!

雷電交加,大雨滂沱,天地似被澆灌成了汪洋大海,海中魚兒正隨浪頭上下浮纏。又一道閃電劃破夜幕時,已似沉醉在甘美酒液中的琳瑯,在眼前驟亮的一瞬間,腦海中也似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某個原被遺忘在角落裏的遙遠記憶畫面,由此忽然照亮在眼前。

同樣的夜半之時,同樣的香雪居小樓,同樣的梨木榻紅綃帳,同樣,緊緊擁抱著她的男子身影……不,似尚是少年,帳內光線幽暗,她看不清他的形容,只能感覺到他對她的赤誠炙|熱和她對他同樣炙|熱的滿腔愛意。

顏昀覺察到妻子忽然分神,但這時候,早已無暇空說許多。他強自忍耐著,一邊溫柔親撫,一邊貼唇低說“我愛你”,聲聲如誘,等待著妻子的進一步許可與回應。

而這一聲“我愛你”,正與琳瑯記憶畫面相合。那幽暗帳內,少年嗓音低啞,一聲輕輕的“我愛你”,如將一腔沸湧的心頭血捧出,正與此刻耳邊的肺腑之言相融。時光越過經年,少年人的身影,也與此刻的男子身影,融為了一體,匆匆年華逝,許多人事改變,但這愛,從過去到現在,未變分毫。

兩個月前,昭華對她說這三個字時,她尤以為是昭華此生第一次對她這樣說。當時,她雖一聲聲地說她知道,但遺失記憶的她,那時只當是家人之間的相愛相守而已,對此,並未完全悟曉。

豈止是家人之間的相守之情呢,是愛啊,那是心頭湧溢的沸血,是刻骨纏|綿的眷戀,是生死相許的堅守,是這一世,永不相負的誓言……愛入骨血,抵死相依,琳瑯主動摟靠近她的愛人,將自己完全交托與他,與他一同跌入百花深處,跌入綺麗絢爛的夢境裏,沉淪其中,幾乎不願醒來。

一夜風雨疏狂,至翌日天明鶯囀,芭蕉滴翠,蓮葉清圓。間或響起的滴水聲,像輕快的音樂,垂落屋檐。因夜雨驅散暑熱的緣故,晨間氣候,十分舒爽怡人,習習涼風,攜著雨後清新的薔薇香氣,透過支起的菱花窗,吹度入室,令室內輕薄如煙的紗帷垂簾,輕輕晃搖,有如月色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