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仙人墓

思州是個蛇人的大去處, 成千上萬受生蛇戕害,萬裏尋醫,最終也只得尋來這裏。蛇人性情狂躁, 一旦失控,數十人也未必攔得住, 思州百姓也曾受其害。後來周遭官府連同江湖人斥重金修築譙樓, 百步一座, 每座上頭皆架火弩、毒弩各一台,由唐門弟子指導出的操弓手日夜該值。沒摸清門道,冒冒失失的進得城中來, 多半只剩得焦屍一具。

這種事隔幾夜便出一回。見多了, 城中人大多見怪不怪。屋舍間有山墻隔火,房頂鴟吻蓄了水,一般不怕走水這事兒落在自己頭上。外頭嚎叫哀哭之聲再響, 兀自關上門窗安穩睡覺,天亮推門, 又是稀疏平常的一夜。

有次她聽見響動, 坐在屋頂看。蛇人是個男子,灰黃短打, 被火器從後頭一拍,火苗猛地竄上整個後背, 像沿脊骨生出的一串灰藍翅翼;火影飛馳百步,忽地連翩下馳, 墜出一聲悶響。葉玉棠本以為這無名俠士已死透了,烈火熊熊之中支起個已如枯柴的黑影, 匍匐了幾步, 在長街上拖行出丈余黑油, 卻終是強弩之末。

裏頭人皮帶肉被燒噬一空,下頭焦殼像一把柴。柴越燒越小,火越燒越旺。倏地噼啪幾聲,一股靛青顏色躥上來。毒火舔過人油與骨髓,將半條街都晃得發綠。

那團青裏卻有一把細長的紅。一把燒紅的劍躺在主人的殘骸裏,極其不合時宜被烙紅發亮。

長孫茂尋到院中,恰好聽見頭頂一聲輕嘆。

嘆也不是嘆,只是空蕩蕩咽喉裏哈出的一團氣。

他搭著梯|子上來,和她並排著看。兩人無言相對長街,看綠火燒藍,藍火燒紅。

火光漸息時,已是三更時分。江映滿臉倦色推門進來,也是一聲嘆,“這獨行俠客,一生孤孑,來去無影,也曾算個英雄。”

“等到天明,仆街掃去殘灰,地上也只剩無名劍一把。”婢女之一柔聲感慨。此女名作紫蒓,一聽便知是武陵人氏。非是紫蒓花,乃是紫蒓羹。江映愛吃。

口有同好,不分男女老少,有什麽奇怪——長孫茂如此為表哥開脫。

但到底是奇怪了些。試想旁人見一武功高強的女子,問她俠名出處何來,說是紫蒓羹那個紫蒓,主人起的,那便奇怪了。

照另一婢子阿羅紗的話來說,“男人給女人取糕點作名字,論起來,不就是明明白白‘此女子香軟可口,此男子專好此這口’的意思麽。”

紫蒓也不惱,“就不該教你識字說話,消遣起公子來了。”

阿羅紗越發來勁,“知道公子無意的,都說你同公子某個念念不忘的情人有幾分相像——”

紫蒓打斷她,“若真是如此,那不挺好?故我雖笨手笨腳,武功也不濟,卻仍提拔到公子跟前做事,同如此精明強幹的阿羅紗姐姐你平起平坐。”

二婢彼此打趣慣了,這些平日裏的玩笑話也沒人當真。

這日三更歸家,屋裏只零星點了幾盞燈籠。啞仆兀自遞了燒燙的手爐上前,見無事可做,便拾起門邊笤帚,趁夜上街。

目力千裏之人,忽遭逢暗室時,往往比尋常之人更看不清東西。恍然間,阿羅紗將人認錯,叫到,“紫蒓,你出去做什麽?”

紫蒓一時困頓,站在一旁,答聲道,“姐姐,我在這裏。”

阿羅紗一愣,面子抹不開,語調也高幾分:“勞煩你將燈點上,黑咕隆咚,想摔死誰呢。”

紫蒓笑道,“是,姐姐。”

燈一亮上,啞仆正巧從外頭回來。她睫毛落了雪,臉上覆著紗,看著倒沒往常醜。

江映也隨她目光去看啞仆。

兩人一眼相視,啞仆整個人一僵,像是怕他得很。

江映笑道,“她二人還真還有幾分相像。”

“若我是紫蒓,聽見這話該哭了。”阿羅紗道。一低頭,見啞仆這番出門,原是去外頭拾那劍去了。劍發黑開裂,上頭滿是飛灰——無名俠士的挫骨揚灰。阿羅紗嫌棄寫在臉上,“什麽都往屋裏撿,以為是什麽好東西呢,你也不嫌臟。

江映道,“這劍也能值些錢,還算落得個好歸宿。”

啞仆垂下頭。

阿羅紗道,“公子屋裏炭盆都燒上了嗎?”

啞仆點點頭。

阿羅紗道,“你也算妥帖。去休息吧,別的事不用操心了。”

啞仆松口氣,匆匆去後院洗劍去了。

江映走到連舍一旁,正待叩門,透過窗見兩人依偎在美人榻上睡著了。

入了深冬,蛇人瞌睡越睡越多,一天沒幾個時辰醒轉。又怕冷,滿屋十個炭盆,偎人懷裏睡半宿仍像冰坨子似的。

長孫茂大抵睡不舒服,卻也一動不敢動,擡眼望向窗邊眾人,勉強一笑。

江映也一笑,叫紫蒓又搬了盆炭火進去。

阿羅紗嘆道,“屋裏這個才是抱火厝薪。功夫也不懂,來日公子也護不住他了,不知他靠什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