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2/3頁)

那孩子回過頭去,叫一聲:媽媽!

二強順著他的叫聲望過去,看得來人,就好像有人劈面扇了他一記耳光似的,二強飛快地眨巴著眼睛,這是從小的毛病,一遇上事兒,就控制不了,好像要把眼珠子從眼眶裏擠出來才罷休似的。

那個女人比六七年前更加削瘦,以前的一把濃發也薄削了些,用一個很大的塑膠發夾全夾上去,穿著家常的衣服,質地不算差,可就是不合她年紀,那深棕底起暗花的連衣裙只徒然地使得她老相,臉色也不大好。她手裏拎了兩個大口袋,滿滿地全是日用品與食物,墜得她的個頭都矮了下去。

二強低低地叫一聲:小茉。一邊還在飛快地眨巴著眼睛。

孫小茉看看眼前的男人,這六七年間他竟然沒有什麽變化,一看之下,還是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說話腔調,好像他不過是出門溜了一趟,而其實這個男人早就走出了她的生命了。

孫小茉有點慌,但也並不蒼惶,答一聲:啊,是你。你好。

你......你好。二強有點結巴。

那小小的男孩子,把腦袋拱進媽媽與這個陌生男人之間,歪著頭看喬二強,一口濃濃的南京腔問:你是哪個啊?

小茉擡腳輕輕在他的小腿上踢一下:說普通話。

小小的孩子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又重復了一次:你是誰呀?

這一回,是普通話了。

二強不知如何作答,便摸摸孩子的頭說:你幾歲啦!

小小孩子比劃一個六字:六歲!

孫小茉驀然喝道:五歲!虛六歲。自己幾歲了都記不住。

小小孩子不服氣:六歲。虛七歲。我是二零零零零年生的。哦,不對,多了一個零。二零零。

小小孩子被這一串子零給繞住了,索性伸了手指出來,念一個零一個比劃一個手指,二零零零。

念對了,滿足而得意地笑起來,一口齊整的糯米小牙。

二強在此後的兩天裏,耳朵裏總響著這個聲音:二零零零。眼前還有孫小茉急惶惶而去的身影。

二強忍了兩天,心裏的各種念頭像一群關在柵欄中的小獸,爭先恐後地要往外撲往外沖,可是,不得其門而出,也不知為什麽要出去以及出去之後該往哪裏去。

在煎熬了兩天之後,喬二強跑到他大哥那裏,想討一個主意。

在聽完二強的敘述之後,一成沉默了大半天。

二強試探著叫:哥?

一成猛力吸一大口煙,再費力地一點點把煙吐出來,他的眉眼全籠在煙霧中,又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事,你要先弄得清楚明白,先不用做什麽決定。在沒弄清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之前,什麽也別做。就算弄清楚了,你要怎麽做,也得跟我商量著,不要欠了一個人再又欠一個人的。你也不用慌,人活著,不過就是這麽個兩難的境地,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難題。

二強想,要想弄清楚這件事,只得一個辦法。

他是鼓足了勇氣才來到孫家門上的。

他們沒有搬,房子也並沒有舊多少,孫小茉的媽媽的臉色也一如六七年前一樣地陰沉著。

聽二強問到孩子的事,她打了個突愣,很短暫的時間,馬上便利索地說:你還好意思問這個?你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不要他們母子倆,我們小茉這幾年吃盡千辛萬苦才把小孩拉扯大,怎麽?你現在又想回頭來搶奪我們的勝利果實了?呸!想得倒美!想要兒子?叫你的大老婆給你生去!怎麽?生不出來啦?她不是還拖油瓶帶了個兒子來嗎?你現成的老子就可以做,不要打我孫子的主意!

二強只覺得腦子全不作主了,一陣涼裏裹著一陣熱。耳朵裏全是聲響,響得叫他抓不住一個準確的音。

二強問:孩子是我的吧?真的是我的吧?我......我......

孫小茉媽說:小孩子是零零年秋天生的,你自己算算,就曉得是不是你的了!你要真還有點良心,回去摸著心口想一想,該怎麽補償我們小茉我家外孫子還有我們這一大家子為你受的苦!

這一天,喬一成接到四美的電話,說二強在老屋呢,也不知犯了什麽毛病,怪嚇人的,大哥你快過來看看。

一成心裏叫不好,趕著回了老屋。

喬老頭子不在,曲阿英陪著他去八卦州吃土菜去了。

一成一進院子門,便看見二強蹲在院子的一角,看一群螞蟻搬一只死蒼蠅,看得入了神似。

一成說:你二百五啊?這麽大毒日頭,你蹲在太陽窩裏幹什麽?

二強聲音悶悶地說:不幹什麽?

一成說:不幹什麽幹什麽那付死樣子,回屋裏去吧,中暑是要死人的。

二強不動。

一成上前試著拉了拉他,沒拉動,便說:回家去!

二強說:我喜歡呆在院子裏,透氣。

一成說:那麽你幹脆再要不要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