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六站:“巴別”(03)

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幻想過自己的夢中情人。

金發的,黑發的,藍眼的,黑眼的,火辣的,禁欲的,冷酷的,奔放的,熱情的,內斂的……

仿佛在創建一個可投射的遊戲角色,有些人會將自己幻想的愛意強加在現實存在的人身上,虛構出完美形象,作為載體的人被分解成不同的元素;而有些人則不然,他們把自己的情感寄托給一連串的描寫,不願意沾染塵世半分。

可無論如何,那些夢中情人,多數是從人們內心迸發出來的渴望。

而左弦的夢中情人恰好相反,太具體,具體到讓人懷疑世界上是否真正存在這樣一位人物,又太陌生,與他著迷的幾個特征全然不相幹。

比起夢中情人,倒更像是一場預知未來的意外。

當左弦從睡夢裏醒來時,他迅速抓過了床頭的紙筆,將零碎混亂的記憶盡數記錄下來,夢毫無信譽可言,不經意就從大腦裏溜走,仿佛一切從未發生,人們忘卻它,也總是非常容易,就像清空硬盤,只需幾個倒數,數據就被刪除得幹幹凈凈。

最先記下來的是那些已經逐漸開始模糊的印象:溫如水,女性,狀態不佳;10日19時03分23秒;火車;恐懼;冰涼的觸感……

筆停在了紙上。

左弦放慢速度,靠在床頭,將書寫變成了繪畫,仔細地用鉛筆草草描繪起一個人的肖像。

黑發,黑眼,顯而易見,男性,高挑,絕不瘦弱,神情堅毅果決,充滿警惕,兇狠但賞心悅目,就像塊經受過千錘百煉的鋼鐵在泛著冷光。

尋常人往往沒有那樣堅定而凝重的神態,大多數人被生活壓垮了,因此他們基本上是被疲倦、重復、麻木所侵占身軀,眼睛要麽是渾濁,要麽是呆滯的,死氣沉沉的。

這個人要麽有很強的信念感,要麽從事的職業多少有些危險。

左弦心不在焉地回憶那些色彩:棕色夾克,黑色內衫,長褲,軍靴,一個不大不小的背包,便於行動。

鉛筆沒辦法上色,他只好寫下相應的顏色。

“驢友?不,要真是這樣,這一屆的驢友要求未免太高了。”左弦搖搖頭,否決自己的想法,“雇傭兵?也不可能,沒有任何裝備,他看著可不像個新手;拍攝野生動物的攝影師?他連個相機都沒帶……”

只需要簡單的勾勒,左弦大概能確定這個人將要進行一趟遠行,不會太久,或者是路上有補給,去的地方有一定的危險性,因此他很警惕,不過也很習慣,考慮到他臉上沒有任何驚慌,也沒有無措,甚至算得上習以為常,應該發生過不止一次。

可他仍然被霧籠罩著,左弦看不穿。

唯一留給左弦的是一個吻跟一張卡片,卡片上有字:巴別。

左弦將這個關鍵字記錄下來。

巴別,在希伯來語中意為“嘈雜混亂”,在巴比倫語裏則譯為“神之門”。

在《舊約》裏,曾有一座通天之塔也被稱為巴別塔,在那個時代,人們語言相同,齊心協力,想要造一座極宏偉的通天塔。就連神明都為之震撼,於是他將人們用語言區分開來,分散各地,互相不能溝通,巴別塔便半途而廢了。

考慮到左弦現在正處於嘈雜混亂之中,也許那位神秘的夢中情人即將前往“神之門”。

夢是虛構的,與真實完全不粘連,它不會帶給人久久難安的痛楚,不會撕裂人的心肺,它的一切威脅都建立在真實的基石之上,等待著被遺忘清空。

甚至於人身處其間時,都是渾渾噩噩的,如同一場微醺。

要是左弦起一個大早,沒過多久就將那個神秘的夾克男子遺忘了,這件事就簡單多了。他可以氣定神閑地吃自己的早飯,多看幾本書,抽空去參加幾個晚會,消磨無聊的時光,考慮到他是個不太缺錢的自由工作者,有大把的時間供以安排。

可實際上,自從左弦醒過來之後,他的生命就像被黃沙掩埋住了一半,整整一天,咖啡失去醇香,書裏的字擠得像遊行的螞蟻,就連音樂都像是荒腔走板,左弦沒能重新接收進任何信息,一切都失去了光彩,仿佛那個潮濕冰涼的夢,一點點熄滅了他的生命之火。

從窗外收回來的手指空落落的,張開的懷抱是空蕩蕩的,他的嘴唇是冰冷的,甚至於午睡時,左弦下意識伸出手,供以另一個人枕靠,以別扭的姿態睡了半個小時。

懷裏當然沒有出現任何人。

那個穿著棕色夾克的神秘男子,仍舊是在日光下遊蕩著的白色幽靈,他整日都在左弦的腦袋裏清晰如常,絲毫沒有隨著其他夢魘一同淡去的痕跡。

好似他是永恒的,不會隨宇宙間任何事物消散。

晚飯後左弦甚至還跳了一支舞,與一位虛空的伴侶,他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牽動著,並且影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