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六站:“巴別”(05)

信任這種東西,在不同的情況下擁有截然不同的價格。

在世界末日的威脅之前,溫如水仍然穩如泰山,精密運轉,混跡於數字與公式當中,左弦不知道另一個人有沒有起疑,不過很確定每個人都藏了一手——包括左弦自己。

畢竟這是現代社會,可不是烏托邦,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時,只有昏了頭的人才會迫不及待付出百分百的信任。

甚至在見到木慈的那一刻,左弦的某個部分都懷疑這一切是一場騙局,即便他自己也體驗到那些感情。

左弦在書桌前排查著自己過去的經歷,試圖從中尋找出足夠多的空白期,他每年都會體檢一次,只有一次骨折用過麻醉藥,沒有撞擊過大腦,也沒有失憶的病例,大部分旅遊假期都有印象。

如果排除科學無法證實的可能性,最合理的猜測就是催眠跟信息植入,洗腦需要足夠長的時間,除非他的記憶曾經被重新啟動過。

可他們三個人又有什麽共同特征?

而且溫如水的記憶裏為什麽會出現無關人士?

他們第一次撞見夏涵(拜祭冷秋山的男人)的時候就跟蹤過他,他住在這座城市裏已經二十多年了,獨居,父母在對面的小區裏居住,跟街坊鄰居都很熟,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高中語文老師,性格和善,人緣也不錯,鄰居為他積累了成打的相親對象,不過他從沒松過口。

左弦困惑地靠在桌子上,桌燈散發著模糊而柔和的光,不知怎麽,就漸漸失去了意識。

刺眼的燈光,腐爛的人類屍體,悶熱逼仄的空間,料峭的寒風在不停吹過臉龐,粘膩的猩紅從手指間流淌下去,泛著腥甜的大量血液在風裏飄散著,濕冷的內臟被分離開來,濃重的灰塵跟黴味片刻不停地鉆入肺部,喧嘩吵鬧的人聲……

無數的感覺攪拌成黑泥一般粘稠的噩夢,迫不及待地將左弦吞噬下去,他無力地掙紮著,感覺到一陣又一陣的恐慌,許多蒼白無色的人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岸邊,它們裂開嘴,圍繞著他,然後也被一同卷入這黑泥當中,像一張混亂的調色盤。

他試圖大喊,卻聽不見自己在喊什麽,隱約覺得那是個名字。

光是喊出來,就讓左弦感覺到劇烈的眩暈跟癡迷,冰涼濕潤的身體都仿佛再度恢復生機,變得溫暖起來。

最後所有的景象與感官都沉寂下去,有一只手將他拽出來,徹底脫離深陷的混亂與黑暗,眼前驀然變化,剩下荒野當中嶙峋的樹林。

半夢半醒之間,左弦並沒有動,驟然退去的恐怖還殘留在他身體裏,敏銳察覺到自己此刻坐得很高,也許是在台子上,也許是在車頂上,絲絨般的夜空之中,月光如同流水傾斜下來,而懷裏沉甸甸的,承載著一份重量。

於是左弦低下頭,望見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穿著棕色夾克的男人依靠在他的懷抱裏,稍稍往外倒去,頭幾乎完全枕在手臂上,睡容恬靜卻並不安穩,像是時刻都會醒過來一樣。

他輕輕低下頭,把下巴靠在對方的肩膀上,幾乎把人完全圈在自己懷裏。

月亮越發旺盛起來,將黑暗驅除得一幹二凈。

從沙發裏醒過來的時候,左弦下意識看了一眼墻上懸掛著的鐘,淩晨四點,他的手臂為一個不存在的形象留出空間,睡衣跟拖鞋仍然好端端地待在身上,顯然沒有任何人移動他,也沒有任何人在這段時間進入他的懷中。

體溫跟觸感仍然殘留在左弦的皮膚上,觸電一般酥麻,他仍能清晰地回憶起對方的面容,奇異地壓下那些糟糕的回憶。

心臟的鼓點還沒有徹底平息,左弦仍舊沉浸短暫的安全感當中,等到溫暖隨著時間徹底消失,死寂一般的夜色讓他短暫地耳鳴片刻,理智又重新爬上揮之不去的汙泥,惡臭、血腥、死屍、怪物,讓人窒息的絕望跟痛苦,侵吞著他的理智。

方才得到的些許慰藉讓這一切變得更加難以接受起來。

在過去的幾天裏,左弦時常看到一些記憶,它們太混亂,太零散,比拼圖更破碎,而現在,這些記憶開始完善它們的面貌,顯出更巨大的威脅,擠壓思緒跟理智的空間,讓大腦徹底陷入瘋狂之中。

等左弦回過神來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他滿臉都是冷汗,眼睛裏布滿血絲,像個酗酒過度的瘋子。

前兩天的困擾比起今天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左弦毫不懷疑要是這些碎片再完善下去,他離見到克蘇魯小說裏的舊日支配者不會太遙遠。

等等,舊日支配者……

這為左弦打開了一個新的思路,他將桌子上打印出來的行程掃到邊上去,點起一根煙。

小說就是小說,它不過是人的想象力凝結成文字的一種存在,左弦當然不會把這些幻想當真,可並不妨礙它們存在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