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世人皆有難

雪漸大了,白蒙蒙辨不清天地。眾人皆入屋去避寒,唯獨竹老翁仍立於金府院中。

從方才起這老翁就手持酒鬥,大口斟飲,喝得十分興起。他喝起酒來通身皮膚紅彤,散著絲絲熱氣,落在肩頭臂上的飛雪竟被這熱度蒸融,似汗珠般凝在胳臂上。盡管無人理會,他卻依然自得其樂地飲著。

不一時,有一人踏雪而來,直直停在他身前。

那行過來的人開口了:“喂,老頭兒,立一邊去。”

此人語氣極倨傲,又盛氣淩人得很,竹老翁聞言睜了一只眼來瞧他:原來是那位昨日來訪鄉裏、立馬就惹事生非的青年武師武立天。

“武家的小娃娃,你是要來找老夫的麻煩,還是要老夫找你的麻煩?”

老者呵呵笑道,卻躍下了竹棍,一把將那碧竹棒從雪中拔出,懸了一周後扛在肩上。這意思是說:若武立天再出言不遜半句,他便要用這棍兒說話了。

武立天卻將手中的酒壇一提,橫在綠竹棒面前,道。“都不是。我是來與你飲酒的。”

提到“酒”字,竹老翁笑逐顏開,只見他手腕一旋,竹棒一掃,掀起的烈風竟將周邊地上的積雪震得一幹二凈。他順勢坐下來,打著酒嗝問道。

“既求人做個酒伴,怎得如此對你老前輩失禮?不過老夫也不愛計較,坐罷,先飲它個三大盅,再來與我劃拳,輸一拳喝十二盅,如何!”

武立天坐了,挑眉道。“你愛喝酒便喝,偏生定什麽規矩。”手上卻把帶來的酒盅重重一放,挑釁似的扔在竹老翁面前。

竹老翁:“好!好!好!你這又倔又傲的脾氣跟你爹似的。我今日和你劃拳,便當是和武林盟主劃拳。你今日被罰了酒,便也是你老子被罰了酒。”

話音未落,酒盅碎裂的清脆響聲突然響起!

原來是這青年將酒一飲而盡,怒而摔道。“…別在我面前提那個老不死的!”

武林盟主之名絕對是武立天的逆鱗。起先他最恨父親的管教,隨後又怨起那些拿他和武無功比較的人來了。若說他有何聽不得的話,那“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首當其沖。

竹老翁卻不驚慌,只哈哈笑道:“小娃娃脾氣大得很,不知是隨爹還是隨娘?”

“誰都不隨。”

武立天一仰脖,又胡亂灌了一大盅酒。

“我沒有娘,爹,也算沒有。”

旁人聽了他這話,肯定要大吃一驚。武盟之主,萬人之上,能與他沾親帶戚勾上點關系,便相當於身攜金鐘罩鐵布衫走江湖,有多少人眼巴巴瞧著都求不來。可這小子倒好,嫌惡不說,還明目張膽地叫起他“老不死”來。

竹老翁也不顧輩分,替他斟滿了酒,自己則咕嘟嘟一口將壇裏剩下的瓊漿給吞了,道。

“哎,你可說得不對。骨肉恩,父母慈,縱他待你不好,既生你育你,還是有恩情在才是。”

“這是我家內事,你又懂什麽?”武立天嘴硬。

“老夫不懂,但你也未必懂。你既沒摸清武家的底,又怎麽懂你家老子心窩裏想些什麽?”

都說練武之人有一套氣血循環法子,飲起酒來個個千杯不倒。但這陳釀極烈,武立天作為一個厭棄酬酢的朝廷武官,平日是極少喝酒的,此時喝了幾盅,竟也有些大舌頭起來。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出來做官,便是要氣他一氣,全因他最看不過廟堂;不使他那鈞天劍法,偏用苗家槍法威風,也是要教他心頭難過。”

“可你這小娃仔官沒好好做,倒跑出來胡鬧來了,這又和你爹有何分別?你爹倒還安安分分,你卻是四下搗亂咧。”竹老翁道。“好事無一件,糊塗事成堆。”

青年武師眯了眼,此時他已微醺,語調慢慢悠悠。“好事!何為好事?順帝意是好事,順民意也是好事,順父意是好事,怎麽順自己的意就成了糊塗事?”

他心中不快,酒便喝得愈猛。酒喝得愈猛,他便愈發想起往事來。

那時的武立天仍是被視為掌上明珠的武家之子,他爹還沒個三長兩短,眾人便叫起他“少盟主”來了。武立天卻全不知“少盟主”這名頭有何用,他只知道練武。

一日九個時辰,須在利石堆裏倒立著,不得歇息,為的是練雙掌剛勁。

有時他爹武無功處理完武盟事務,得閑來看他,便會教他渾身捆上石塊與自己對劍。石塊沉重,武立天那時身軀仍未長實,幾乎動彈不得,利刃便連著石塊皮肉一齊劃開。

他一日舞劍千回萬回,夜裏睡下時手也不離劍,原因有二:一是為待第二日雞鳴起了,他能一刻不閑地繼續練劍——

——二是握劍久了,手裏皮開肉綻,和血一齊糊在劍柄上再也松不開。

待他武功好些了,行江湖時卻總聽得別人說:“不愧是武大人之子,果然天資聰穎。”或是:“武林盟主教子有方,公子定能挑起武盟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