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身在此山中

王小元躡手躡腳地一路摸去了書齋。

他心裏慌亂,左足與右足老打架,路也便走得不那麽順暢:有時一頭撞進花盆裏,有時把廊邊角上擺的罐瓶兒擦得打了個旋。

若是平日的他,是絕不敢到書齋前來的。因為金少爺一天中有大半時刻都消磨在裏頭,被撞見肯定會被無緣無故兇一頓。這倒不是說金烏愛看書,緣因木嬸管教得嚴,這好吃懶做的小飯桶平日裏總被鉗在書桌前讀書,如此一整日下來也快被憋壞了,便總愛捉過路的王小元來欺淩。

“他是個壞人…壞人,怎可能顧得上我的安危?”少年仆役在心底裏默念著,眼前又閃過往日少爺欺侮他的種種,心裏越發不快起來。以往的他恨不得快點從金烏身邊逃開,但這回卻是自個兒主動走過去的。他心裏積了許許多多的疑問:他是誰?夢裏的那個人又是誰?左三娘所說有幾分真,幾分假?

王小元的腦瓜子轉得有些暈乎了,但這些確又是不得不想的要事,於是他便這般暈乎乎地走著。直到行到門前、望到那半開的門扇時,他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趕忙閃身躲至門後,從縫隙裏窺探屋內的景象。

“你傷著了?”

他還沒看清,一句話便忽地飄入耳中,問話的人是金少爺。

“傷著啦,還痛得厲害,要好幾日才能緩過來呢。”隨後便是左三娘賭氣似的聲音,聽起來仍有些悶悶不樂。“那武師真不知憐香惜玉,下次見著他,我可要給他幾個耳刮子。”

聽到這話,王小元一驚。在他心裏,三娘從不會在他面前露出這樣的嬌態,只有在金烏面前才會難得撒嬌一回。看來三娘的身子也並非像方才她稱的那般“無大礙”,表面上仿佛無事,實則將苦淚往肚裏咽。

“工錢照發,活兒你愛幹不幹。”金烏道。“喊痛也沒用,平日府裏湯藥皆歸你管,不能自醫難道還要我醫你嗎?”

三娘嘻嘻笑道,“小少爺,五哥哥,你真是不近人情。我傷的是心,要你笑一笑才醫得好。”

“那不治也罷!”金少爺忽地嚷起來了,“你瞧瞧你又積了多少活兒,又要我幫著做咧!世上竟有我這樣的傻子,付你工錢,買你罪受!”

其後便是陣陣嬉笑打罵聲傳來,王小元聽在耳裏,心裏覺得驚奇:原來三娘是這番對金少爺說話的,極有昵態,又愛調笑。再想想過往左三娘雖對自己溫言軟語,無形中卻若即若離的模樣,他心裏又是空落落的一片。

不一時那銀鈴般的笑聲出了門,漸漸的近了。王小元嚇得趕快往花瓶後一藏,勉強將身子擠進陰影裏。三娘笑盈盈地往他身邊經過,一點都沒注意到他在。待她走遠了,少年仆役又等了好久一會兒,這才籲著氣走出來。

他又猶猶豫豫地走到了門前,遲疑了半晌還是沒敢叩門,先把目光往門縫裏再塞一塞。這一看可著著實實驚到了他:

只見金少爺坐在桌前,狀極閑散,一手扶著腦袋,另一手卻拿著一根糖人兒。

那糖人頭戴鬥笠,紗衣飛舞,手裏握著一長刀。王小元只覺得眼熟,忽地一拍腦袋反應了過來——

——那正是昨日他從竹老翁那兒得的“玉白刀客”!

他昨日去聽說書誤了事,到手的兩個寶貝糖人都被金少爺奪了。本以為兩個都早被吞入肚裏,沒想到金烏還留了一個。只見他那主子將手上的竹簽旋動,翻來覆去地看那糖人,若有所思,一張臉本是無表情的、漠然的,現今竟露出一點似冰雪消融的跡象來了。

在笑?

王小元懵懵懂懂地察覺到。

他見過對他頤指氣使的金少爺,見過對他怒不可遏的金少爺,見過對他冷嘲熱諷的金少爺,可唯獨會笑的金烏他從未見過。

今日他乍一見,便心裏砰砰直跳,再也忘不掉了。

鬼使神差的,他的心頭忽地生出了叩門的勇氣。不及多想,這少年趕快叩了幾下門,便徑直把門推開踏入房中。

金少爺著實被這一舉動嚇了一跳,開門的一瞬間趕忙把手上的糖人藏到背後。看清來人是王小元後,他舒了一口氣,卻又忽地緊了一口氣。先是略顯詫異,回過神來時卻早已換上平日那副怒氣沖沖的模樣了。“誰許你進來的?”

若是往日,王小元一聽這口氣必嚇得六神無主,但他今天膽子卻壯得很,直問道。“少爺拿著的那個糖人……可是玉白刀客?”

金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支吾了一會兒索性不再藏,把那糖人重又取出。

“是了是了,現在還你,我早看膩啦。”他一把將糖人胡亂塞回王小元手中,又惡狠狠地嚷道。“下回讓我再見你進來不敲門,非打得你哭爹叫娘不可!”

“我敲了。”王小元道。

“……你…那力道像蚊子哼哼一樣,下回大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