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六)山雪玉嶙峋

錢家莊外一水蜿蜒,綠荷油油,青柏森森。兩岸立著些青瓦小房,灰石磚墻,卻漸發落敗,叢草連天,並無人煙。偶有人聲從檐下傳來,皆是些骨瘦如柴的餓殍癆漢,無光的雙眼下是一張張翕動哀鳴的嘴,不時發出如車輪入泥地般的息聲。

莊中卻是別一番風景:此時幾近起更時分,天色卻已有些黯淡了,莊主銀元寶便吩咐廝役點起燈籠,懸在行道兩旁,又結些彩紙搭起木台,遠遠望去流光溢彩。人群便交頭接耳地聚攏在木台之下,伸著頸子翹盼“群英會”開宴。

而就在無人矚目之處,在錢家莊屋頂那青色的、微弧的蝴蝶瓦上,正有兩個白色身影迎著夜風盤坐著。

其中一位身負長劍,頭戴雪巾,著一白絲道袍,只見他明秀的面上愁容滿載,紅唇緊抿,顯出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說來教人驚奇,這作道士打扮的人正是西北第一大宗天山門的現門主——玉甲辰。

另一人便不那麽起眼了,那人著一件素白交領短衣,可惜已被墻上的泥塵臟汙。他面上常掛著傻氣的笑容,兩顆夜光石似的眼有時卻閃爍著靈動的光芒。這人便是常年在金府打下手的仆役王小元了。

玉甲辰語塞道。“王…王兄,這似乎不太好。”

“為何?”

“從鄰人院裏翻墻上來,這豈不是賊人作為?”玉甲辰有些坐不住了。

“玉門主莫非沒爬過墻?”王小元問。

“鄙人不是說這事兒!”年輕道士那勝似女子的婉秀面龐一下通紅了起來。“鄙…鄙人是說,此事上不得台面。我師兄也曾說‘君子走門,小人走梁’,為何不可從正門堂正入內?”

王小元認真回問道。“咱們現今踩的是屋瓦,怎麽就是走梁了?”

“這…”玉甲辰紅著臉欲爭辯,但仔細想想竟覺有理,遂點頭道,“有理,那鄙人二人確實並非小人作為。”

王小元伸手指了指木台,那台分二層,底下那層高五尺,其上又起一台,上布高低錯落的“天罡樁”。樁身極細,燈火搖曳下影影綽綽,自高處看好似星鬥般明滅。

“正門家丁甚多,若硬闖易打草驚蛇,只需在此處待那玉白刀客現身就行。據旁人所說,玉白刀客會似踏空而行,步入那木高台上,到時有勞玉門主留神了。”王小元道。

聽他這話,玉甲辰奇道。“那王兄你呢?”

“我看不清。”

“看不清?”

王小元使勁地點了點頭。“我有目疾,似乎是在雪原裏落下的。”

“有目疾…還能如此準確地接下鄙人那一劍?”玉甲辰大驚。

“這叫…歪打正著?”

王小元羞赧笑道,他的笑看似呆傻,卻教玉甲辰看不清其中城府。這少年仆役表面平平無奇,整個人卻好似迷霧纏身,頗不合常理。

“歪打正著、歪打正著……這想必是王兄的絕學罷。”玉甲辰嚴肅地點頭道,“鄙人記下了。”

“不、不用費心記也可以…”

“既是王兄所出奇招,鄙人自當好好記下,免得下次對上亂了陣腳。”不想玉甲辰竟堅持道,口中念了那四字好幾遍,自個兒苦苦思索其中奧妙起來。

王小元總算明白自己就算隨口一說都會被這傻門主過度理解,便索性乖乖閉了嘴盤坐在青瓦上,望著燦燦燈火發呆。不想不過一刻,那年輕道士又發話了。

“王兄是如何想到翻、翻墻上屋一計的?”興許是從未做過如此偷雞摸狗的邪事,玉甲辰結巴起來。

“先前和…我家少爺對刀時,我似是覺察到有人在檐上偷瞧我,於是心裏便想著定有一條捷徑上檐來。”王小元指著不遠處一處凹陷道,“門主請看那處,瓦片揭亂,其上還帶一些塘邊新泥,說明已有人三番五次上檐來偷看錢家莊內光景了。”

“那人可是賊人?”

“這可不一定。”少年仆役搖頭道。他瞟向一旁:只見庭內梨樹已抽新枝,一簇嬌花探上檐來,便笑著說。“興許是個愛采花的小姑娘罷。”

他說完這些話,忽然發現年輕道士在細細瞧他,心下一驚,怕道。“門主,為何盯著我不放?”

玉甲辰瞧了一會,這才秀氣一笑。“鄙人看王兄不像個聰明人,卻總會說些聰明話兒。”

王小元越發納悶。他之前便總被金少爺罵蠢笨,連三娘也覺得他的小腦袋瓜不靈光,他尋思著是不是自己生了一副呆相,教他總被人稱作呆子?

心裏雖這麽想,他口上卻問:“門主不生我的氣了?”

“不氣了。”玉甲辰答。

“此話當真?”

“師兄多次教導鄙人不可意氣用事,方才對王兄出言不遜…是鄙人心急了。”玉甲辰說這話時吞吞吐吐,似是羞赧又似是不情願。

王小元鼓著臉道。“說到方才的那句話,玉門主才是…看起來像個聰明人,結果真是令人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