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二)流芳易成傷

翌日清晨,左三娘早早動身至阿羅漢寺。

阿羅漢寺本作當地病坊,坐落於翠峰山下,專收疾患無歸之人。寺僧演心主持收留乞兒病民,頗隨唐制。官府感其慈悲之心,便月撥米十石給寺中,逐漸演化為給人醫藥的處所。一入便見草木蔥蘢,朱門虛掩,香火裊裊於其間。

一入殿門,從橫鋪的四八尺床上便探出幾個夥夫的腦袋,親昵叫道:“三娘!”這聲過後,便如雨後春筍般又冒出數個腦袋來,皆是群英會上遭黑衣人弦線傷到的鄉民。他們幾日來受三娘悉心照料,對這精通藥理、又貌美心善的女孩兒大為感激。

三娘格格笑道。“各位大哥大姐莫要起身,傷還未好全呢。”

夥夫與鄉民們哈哈大笑。“三娘一笑,什麽傷痛都醫得!”

此時有一著熟葚色緇衣的僧人自東配殿行來,向左三娘單掌行禮。此人正是寺僧演心,但見他頭顱渾大,好似腫鼓石榴,五官卻又擠作一團,含混不清。面貌雖生得古怪,但眾人皆知他深諳救死扶傷之義,有一派仁慈心腸。

演心問道。“施主今日來此,可是要用得藥房?”

“正是。”三娘急急答他。

僧人一眼就看穿她心底的焦憂之色,欠身請她去了藥房。

藥櫃有九尺之高,櫃上鐵環乍一看好似星羅棋布般。每個櫃門上皆用墨筆寫著各色藥名,只是此處除尋常藥材外,骨咄犀、蠆、蜈蚣等毒材居多,便是連藥秤上都置著砒黃紙包。

三娘在藥櫃中找尋了一會兒,回首問演心道。“芍藥姑娘這幾日未來麽?”

她提到的芍藥是常到寺中幫忙的采藥醫女。一時會在崖邊采些草藥,一時又會來此幫忙醫治病患。左三娘自萬醫谷出身,自然是行醫者中醫術最為精湛者,群英會後便常來此處隨芍藥救扶傷者。

演心垂首道。“芍藥姑娘近日來似是重疾纏身,臥床不起,不過前幾日她曾來整理過藥房古籍,拿去了幾本。”

三娘聞言大吃一驚,趕忙問道。“重疾纏身,可需我去探望?”

“她囑咐過下愚,若是見了姑娘千萬要道一聲:莫要掛念。”演心又行了一禮道。

念及芍藥也是位通藥理的人,不至於受困於疾,三娘這才輕緩地出了一口氣。

她正是及笄年華,卻不曾有過同遊女伴。芍藥是難得一見的年齡相仿、又有識藥之才的女子,三娘在心中早已將她作為姐妹一般看待。

只是一想到這位年紀相近的女伴都已行過昏禮、有了夫君孩兒,左三娘再一想這些年來自己盡是在江湖上胡鬧闖蕩,不曾有過情投意合的少年郎,立時又是輕輕慢慢地嘆了一聲。

縱然她對金烏再如何情深一往,對方也不會將心思放在自己身上。王小元看起來雖對自己頗有好感,可那不過是一番假象。

她正胡思亂想,演心默然半晌,道。“施主可是要治什麽難解之症?”

三娘方才回過神來,慌慌將手裏紙包一抓,笑道。“師傅可知…‘一相一味’之毒如何作解?”

演心道。“妙法華蓮經有雲:一地合一雨,一相合一味。物有乘分,實則歸為一相味。這便是說:不論何藥都解不了這毒罷。”

竟用如來教法作劇毒之名,可見制毒人對佛法的戲謔之心。

“真無解藥麽?”

見三娘悲不自勝,演心閉了眼,平緩而道。“施主莫要傷悲,世間有解不去的情,也便有化不去的毒。”

“這便是說…要我對少爺坐視不管?”她忍不住擡高聲調,悲戚問道。

此時三娘忽而想起金烏總掛在口上的那句話了:人死便成白骨一堆。他從不懼死,也對自己的身後事無甚所謂,即便知道自己非死不可還樂得在這世間混日子。只可惜三娘可見不得他死,她曾立過誓:即便黑白無常要勾著金烏走,她也要留得他下來。

寺僧“阿彌陀佛”地道了一聲,又悠悠說道。“並非如此。只不過下愚勸奉姑娘莫要染了心魔——”

他將兩手合十。“…醫者只救紅塵人,不撈黃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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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娘這幾日沉言不語,愁容滿面,一得閑便坐在門檻上翻書。她時而垂頭望著貨棧口拖著繡氈的行商腳步,時而仰首遠眺白鳥於青山閑水間展翅,兩眼陰翳不散。

她手中拿的醫書正是從阿羅漢寺的藥房內取來的無名方。三娘通曉醫術,數年來卻未曾尋到能解“一相一味”之毒的法子。於是她便想從先輩古籍中翻出些由頭來。

喜的是這解毒方子似是被她翻到了。一相一味由萬醫谷木家所制,卻早在幾代前失了解毒之法。這無名方正巧有些年頭,竟偶然記著相關醫理。

那一頁不知被何人撕去塗黑,又不知何故夾了回去。三娘就著日光細細辨認,終於看出其上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