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悲無量心

【卷三 三寫成烏】

(一)悲無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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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意在,空留千般怨影。

情深夢縈,竟是無藥可醫。

……

“我要死了。”

有一日,金少爺忽而如此說道。

這天夜裏他們坐在廣源客棧中。興許是興致突來,金烏吩咐夥計清退了院裏腳夫雜貨。眾人擺起一張長木桌,其上放幾壇巴人清酒,又在院內四角點起紅紙燈籠。一行人便在院中坐著飲酒賞月,好不快活。

錢家莊群英會已過了幾日有余,死傷鄉民也皆已救扶。眾人皆當金少爺此舉是為了犒賞奔波勞累的左三娘與竹老翁,沒想到這渾頭在旁人把酒言歡之際忽地說出這麽一句喪氣話來。

聽聞此言,旁人皆慌忙去看他。但見金烏一手舉著酒杯,一手托腮,正醉眼惺忪地擡首望月。他平日總愛著一身撚金錦緞衣,似是偏要顯擺自己是何等富埒陶白、貲巨程羅,今日卻穿了件似儒生般的皂黑襕衫,樸樸素素。約莫是飲酒的緣故,他那對利眼裏透出點朦朧的醉紅來。

見眾人默然不語,金烏將酒杯一擲,擰著眉頭忽又道。“沒聽懂麽,要我換個詞?余命不多?”

他今日飲酒甚多,此時不知已有幾杯下了肚,面上已泛起紅霞。這人酒量雖還行,不多時卻顯出一副比平日更放縱輕狂的模樣來,看得三娘連連嘆息搖頭。

“懂,懂,自然聽懂了。”竹老翁也將手中酒壇“砰”一聲砸在桌上,他醉得更甚,張口閉口都要噴出一朵酒雲來。只聽他笑道。“可是金家小娃娃,老夫可不信這話,且還要和你賭上一賭!你說你時日不多,那閻王是先來勾你的魂,還是先來索老夫的命?”

老頭兒笑嘻嘻地將酒壇一推。“喏,下一口酒歸走得快的那人。”

金烏斜睨了他一眼,兀自接過酒壇仰脖灌了一大口。

罷了他一抹嘴道。“你這老不死,休得與我爭。”

聽如此說法,竹老翁心下已明了大半。他瞧一眼金烏,卻看不出此人與往常相比有何異狀,休說是病恙之態,就連神色中的鋒銳之氣也不減半分,哪裏真像個要一命嗚呼的病秧子?可看金烏倒不像是說笑的模樣,看來倒也算不得假話。

於是老翁笑道。“你生得一副懨懨模樣,老夫以為你早要歸西啦。”言下之意便是揶揄金少爺眉眼陰沉,從無言笑輕快之態。

“你以為我中意這張臉面?”金烏冷笑,又將酒壇扯了過來。

這時三娘探過頭來輕巧插口道。“少爺不中意,我可中意呢。”

她羽睫撲閃,現出一點情癡神色來。說來也怪,她家少爺從來不修邊幅,亂發下一對眥角上揚的墨碧眼眸看來頗為兇利,再加上眼底一道獰惡刀疤,只消瞥一眼便能將女子嚇得心驚肉跳。可在三娘眼裏,這人靈動有淩雲氣變,沉靜似東風輕寒,是天下最好看不過的人。

環顧四周不見少年仆役的身影,竹老翁問道。“姓王的小娃娃呢?”

金烏腳尖一點,將地上酒杯勾起捉在手裏,邊斟酒邊漫不經心地說。“還在挖墳穴,一時半會回不來。”

“這話莫非是不想讓他聽到…才於此刻說的?”

金烏搖搖頭。“不想讓他聽到的話多著呢,不差這一句。”

“甚好!”竹老翁大笑。“那此時便說個夠罷!金家娃娃,若要料理後事可少不了老夫一份呐。你家那‘柳花香’好酒埋在院內何處?務必說與老夫聽!”

還沒等金烏眉頭抽/動,左三娘也用帕子點著眼角,假假哭道。“少爺,你去年便答應要送我支金花簪子,還有一對玉珥珰呢。若你下了黃泉,可能將這兩件物事自陰府捎我?”

竹老翁扳著指頭數起數來,嘿嘿直笑:“‘鴛鴦月’、‘巴山清’,此等好酒寄放府中也無人喝,不如送與老夫大醉一場!當然,來年忌日老夫定會到小娃娃你墳頭澆上一杯,無需擔憂。”

左三娘收起帕子,笑靨如花。“少爺若是趕著投胎,梳篦便不必托與我了。只不過三娘聽聞金陵城中有一位好師傅,剪來花鈿甚是精美…”

聽他們盡在說些財物事,身未死家財幾要被分空的金少爺終於現出一點怒色。他牙關緊咬,發出幾聲嗤笑般的鼻息,終於還是強壓下了眉間怒色,傲慢道。“你們要什麽盡管拿,莫將我棺材板拿去便好。”

三娘和竹老翁反湊在一塊兒驚聲細語:“壞了壞了,少爺的魂兒已經被勾去啦!怎麽這時還不大發雷霆?”

“唉,依老夫所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的正是這般道理罷。”

“少爺他真要死了?”三娘淚眼汪汪,哀聲問竹老翁道。

竹老翁努了努嘴,將胡須一把捋順。“怕是活不到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