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三)流芳易成傷

五年前,漁陽同樂寺。

秋風瑟索,碧雲凝暮,八角亭外敗葉空階,花影碎落。滿眼望去皆是瀲灩秋光,蕙草沉色。卻又見林影間有幾個黑影好似頑石般紋絲不動,黑漆如墨,分明是幾個身著窄袖戎衣的刺客。

但見他們臉上覆著各異面具,既有如同黑炭撲面的食唾餓鬼,更有四眼兩口、面似琵琶的惕鬼與烏娑哆羅迦。這些異形鬼面的刺客皆默默跪伏於地,朝著八角亭的方向垂首靜候。

亭門緊閉,卻鎖不住其間幾絲痛泣悲哭。時不時有人扯著嗓子慘慘叫一聲,卻又倏地被掐了回去。長久靜默之後,忽地傳來“吱呀”聲響,漆得朱紅的木門微啟,一個蜷成球狀的人兒滾了出來。

那人身上也著黯色戎衣,青紫的面上文著如意紋。只可惜他此時口中不住湧出白沫,兩眼急凸翻動,四肢抖顫半晌後方才軟軟垂下,竟一命嗚呼了。

“姐姐,這山砒/霜與紅信皆用過,還要用什麽藥?”但聽一個柔俏嗓音從亭門後傳來,似是出自少女之口。

“我的好妹妹,姐姐還想再見一次食了蛇天茶的人會是何等模樣。上回讓火十四試了…他流了一地涎水,僵得梆梆硬硬,連使刀割也分不開四肢。你說好笑不好笑?”另一個女子出聲道,她聲音婉轉動聽,聽來卻透人心寒。

少女撫掌輕笑道。“那便再尋個人來試試!”她身著皂黑對衿襖兒,尺寬金邊裙,梳著對俏麗雙螺髻,面上泛起牡丹初折般的紅霞來。女孩兒出了八角亭,眼角往跪在地上的刺客們一瞥,便指著一人道。

“憂摩陀,過來罷。”

戴著惡鬼面具的刺客迅速立起,又微微欠身道。“是,三小姐。”

三小姐將搗了黃花的藥臼微傾,倒出一杯劇毒的汁液來,對他嫣然一笑道。“你來試試。”

蛇天茶素有“斷腸人”之稱,倒不是憂思斷腸,而是它真能斷人腸。戴著憂摩陀鬼面的刺客略微一頓,瞥了地上僵伏的同門屍首一眼,仍然接過了那杯毒汁。

“慢著,”三小姐忽而扶住了他的手,蹙著秀眉問道。“我還沒問過你所屬何部呢。”

“土部二十三,善機巧,以六子聯方殺人。”刺客答道。

興許是要饒過他性命。刺客漠然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這樣的想法。候天樓雖信佛,卻依著道家五行分了金木水火土五部,各司其職。樓主雖無慈悲,卻偶爾會對每部內的佼佼者網開一面。

不想少女連眼睫都不曾動一下,撇嘴道。“好生難記,喝了這杯吧。”

再冷靜自持的刺客都抵不過烈毒。飲了蛇天茶汁液後,一陣非人似的痛嚎忽而從憂摩陀鬼面後傳來,土二十三只覺得五臟六腑似被絞盡,不一時全身便湧起黑氣,大張著口魂歸西去。

少女見他已無動靜,笑盈盈地轉身向亭內問道。“姐姐這回可看得稱心?”

“毒還不夠烈。”亭內女子說。但見兩道朱扉輕啟,現出亭內光景來:一尊披鎖子甲的金身樓至佛持寶杵而立,本是祥雲卷草的背光處被墨筆塗抹,囫圇畫出些毛骨悚然的惡鬼來。而在七面鬼畫中,有一位山文甲覆身,護心鏡處懸著藍靛夜叉面具的女子。

夜叉鬼面巨口獠牙,兇暴非常,卻鎮不住女子綽約風姿。她款步邁出八角亭,每一步都聽得渾身鐵甲鏗鏘聲,震得人心旌搖動。

原本跪在亭口四圍的刺客一見她便紛紛垂首。“參見左樓主。”

此人正是候天樓主左不正。

世人皆忌憚其所作惡事,稱之為“夜叉”。其人卻生得一副烏目朱唇、膚如凝脂的美貌,正可謂艷色絕世,風華絕代。無人能看出她芳齡幾何,因其時而如豆蔻少女般天真殘忍,時而又似老嫗般暮靄沉沉。

一見左不正出了亭來,少女眉歡眼笑,問道。“是勻的水多了麽?下次我少放些便是啦。”

左樓主狀似親昵地摟住三小姐,在她耳邊細語道。“三娘,好妹妹,你還未經人事,不知這世間最烈的毒為何。”

“蛇天茶還不夠毒麽?”

“比起那最烈的毒,可謂小巫見大巫。”

三小姐又道。“我聽聞南越有見血封喉,大理有雪上一枝蒿,這些都比不得那毒麽?”

左不正輕輕笑了一聲。“這些不過是最劣的毒,不過疾痛片刻,便能教人與世長辭。那毒可能剝你的筋,抽你的骨,教你生亦無門,死亦無路。浮生萬日,日日如履刀山、浸血池。”

三小姐聽得吃驚,趕忙捉住她的手問道。“姐姐,你便告訴三娘那毒姓甚名甚罷!”

這少女潛心醫理,又對毒材極為精通,此時聽聞有如此厲害的毒頓時難抑好奇之色。

“是‘情’一字。”女子勾唇笑道,“‘情’便是這世上最烈的毒。縱然身成白骨,依然藕斷絲連。無人能解,也無人能逃。”她細細地摩挲著少女面龐,柔聲道。“三娘,終有一日/你也逃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