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五)流芳易成傷(第2/2頁)

這海獒正是左三娘的愛犬烏嘴。這幾日她成天琢磨著如何給金五下毒,無暇去理會它去何處兜轉,不想竟是與金五待在了一塊兒。

金五淡淡道。“我挾它過來的。”

一手牽馬,一手挾狗,這幅圖景一定頗為古怪滑稽。可三小姐此時並無發笑的心情,她失色道。“你叫它‘狗肉’!”

“那是早晚的事。”金五說。“在我酒足飯飽的時候,它是你的烏嘴;待我肚饑,它便是我的狗肉了。”

說著他蹲下/身來,拾了兩根樹枝作筷——怕三娘帶來的筷子上有毒,夾了些食點塞進烏嘴口中。烏嘴不知此舉是為了試毒,歡快地用舌頭卷著吃食咽了下去。

三娘又驚又怒:“你怎麽拿它來試毒!”

“有毒才叫試毒。既然飯菜沒毒,你在怕些什麽?”金五挑起眉頭來看她。

少女立刻抿了口不再言語。

約莫半柱香的時辰過後,烏嘴依然活蹦亂跳,三娘方才氣悶悶地道。“哪裏有什麽毒!五哥哥,你這可折煞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她柳眉彎彎,一對秀麗似月牙的眼已現出些羞惱的紅色來。

金五卻冷淡地道。“我忘啦。”說著便把五個彩瓷碗裏的食點全都翻扣過來,倒在漆籠裏,又說。“上半層無毒,毒都藏在底面,剛才幾筷試不出來。”

他又夾了幾筷給烏嘴,誰知這狗不但不倒,反而更為生龍活虎。

少年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對了,我以前曾遇過…這是連環五色毒。分開吃時倒看不出端倪,可當五樣一齊下肚時毒便會相繼而發,難舍難分。真是好妙的手法也。”遂把五樣食點混在一塊就要給烏嘴喂下。

三娘自知再也瞞不過去,趕忙抱著大犬哭鬧道。“你好狠的心!竟百般揣測女孩兒心事。我哪有給你下毒?好不容易從水十六那處學了些廚藝,想著總算能給五哥哥做些好飯好菜,不想竟被你這般中傷!”

金五知道下毒手法已被他猜中了,左三娘無奈之下才出此撒潑鬧事之舉。

他把樹枝一扔,又躺回巨石上,閉著眼道。“比起人命,你倒是更愛惜一條狗。”

左三娘見自己下毒計策已被拆穿,索性與他撕破面皮,冷冷笑道。“你們不就是一群野狗麽?候天樓刺客的性命,不見得比一條狗高貴。”

金五睜眼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穹,喃喃道。“那你算什麽?野狗頭子?”

他打著呵欠,又擺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有些人活得像喪家之犬,但他生來未必是…或是說,死時也不會像條野狗。”

縱使五官神態皆冷淡如常,這時候的他倒顯露出一點無謂的悲哀來了。

少女啐他:“那又有什麽分別?天下怎會有種瓜得豆的荒唐事兒?生來是過街老鼠,死後難道就不是了麽?”

她拍著胸脯對金五說。“別忘了,你們刺客的賤命可是交由我掌管的,我要決定你是生是死可是易如反掌。”

金五搖頭。“若真如此容易便好了。”

三娘不知道他為何會說出這句話,只知道他在說此話時似是輕輕緩緩地在心底嘆了一聲。心裏的嘆息是聽不見的,但她卻能隱約察覺。可能她也在不知覺中也對此有所喟嘆,方才聽得他的嘆息聲。

她看金五直勾勾地盯著碧空,沒一點要理她的意思,不禁在驚氣間又生出一點困惑來。

於是她也挨著巨石坐下,學著他把目光往天穹上放。只見晴空萬裏,天高鳥飛,除此之外空空落落,好不無聊。

看天的人不過看三件物事——雲和鳥,鳥瞬息而過,雲頃刻而逝,此外只剩下一片空茫。少年看的正是這片空茫,因為他的心裏早比這更為空落,更為渺茫。

盯著那片晴空,三小姐忽而問道。“我要如何做,才能教你聽我的話?”

“怎樣都不行。”

“為何!”她忍不住厲聲問道,“為何你就不行?”

她在候天樓中素來備受樓主與眾人寵溺,不曾體會過被冷落違抗的滋味。這少年越是不順她的心,她便愈是對他在意。

“你就當我是條聽不得人話的喪家之犬。”金五咬回了那根魚骨頭,含糊不清地道。“既然生不由己,這輩子只求死不由天。”

他此時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已經談起身後事,不知該說是幼稚還是老成。

總而言之,三娘從那黯然無光的幽暗眼眸裏看不出任何波瀾,一片墨碧下似是飽藏風霜,冥寧有如閱遍世間炎涼。

他倆沉默了半晌,三娘撐著下巴喃喃道。“金五呀金五,你真是令人火惱。”雖然口上這麽說,但她的氣已漸漸隨著雲動鳥飛而消散了,空余一片難以言說的煩恨。

金五不說話。

不是已沉沉入睡,便是他默許了左三娘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