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六)流芳易成傷

刑房中點著一昏燭火,黯冷橘色在斑駁土墻上氤氳搖晃。墻上布著令人脊背生寒的尖刺鐵環、鋃鐺,邊角裏堆著楊榆木棍和炭火條,又雜亂地扔散著些黑紅相間的鋼釘竹片,顯是用過幾回。

時值深秋,房內氣息幹冷蕭瑟,幾聲氣若遊絲的呻/吟使人更添寒意。只見一條細股麻繩拴在梁上,將一身著赤色胝衣的年邁僧人的腳踝高高吊起。那僧人遭五花大綁,頭下腳上,底下置一口大缸。

缸內毒液方才煮沸,正汩汩冒泡,蛇蠍肢片在其間不斷翻湧。若老僧將頭垂下,那麽頸子將會沒入一缸毒汁裏,因而他只能費盡全身氣力將脖頸挺著。

他已如此被倒吊著、挺著脖頸過了一日夜,面龐紫紅,青筋暴起,又因仰面吸了許多毒氣,此時七竅皆流出黑紫血蟲來。即便如此這老僧依然雙掌合十,念起大涅槃經來。

“善男子。雲何菩薩摩訶薩梵行…善男子。菩薩摩訶薩住於…”

老僧念得抖抖顫顫,又有氣無力,直聽得左三娘打瞌睡。

候天樓主讓她調制些毒藥殺了此人,她玩心大起,便搬了張板凳看著這老僧何時撐不住一咕嚕墜入毒缸裏。沒想到此人好生堅持,頂了一日一夜都未能遂了三娘心意。

三娘打著呵欠,歪著腦袋看他,隨即笑容滿面道。“喂,老頭兒,你不打瞌睡麽?只消低個腦袋便能美夢一場,可快活啦。”

老僧道。“何止一場美夢,老朽若是垂首,便會長夢不醒。”

他頭底下的毒缸光是冒出氣來便能教人七竅流血,若是整個腦袋浸入又會如何?常人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不一會兒,老僧又緩緩念道。“…一切諸世間,生者皆歸死。壽命雖無量,要必當有盡…”

三娘聽了,不住格格笑道。“照你這麽說,人人皆要死。不如早死早快活,免得吊在此處活受罪。”

老僧停了念經聲,睜開一對枯皺的眼看她。“此言謬也。多生一刻,自然與早死一刻有所不同。朝菌蟪蛄縱不知晦朔春秋,還不是依然存於世間?苦…苦又如何,娑婆世界,自然要受盡煩惱,避不得十惡八苦。”

少女笑道。“…我以為只有儒道惜時怕死,沒想到你這佛家禿驢也怕得很。”

僧人見她容顏妍麗,恰如含苞春花,心腸卻毒辣如蛇蠍,不禁嘆道。“姑娘年紀輕輕,竟已涉入魔羅之道,無慈無悲。”

“‘慈’為何物?‘悲’為何物?這兩個字兒我倒會寫。”

三娘道,捉起一旁的楊木棍在地上劃了幾筆,歪扭寫出“慈悲”二字來。

她常聽別人說左不正無心無情,無慈無悲。在她心裏,“慈悲”便是猶豫溫吞,畏然不前,對於以殺人營生的刺客而言最為致命。

老僧見她冥頑不通,搖首道。“大般涅槃經有雲,‘為諸眾生除無利益,欲與眾生無量利樂’,即是慈悲。體察眾生苦樂,救苦難者,方有慈悲。”

三娘點著下巴喃喃道。“那我便沒有這‘慈悲’啦!”

有又如何,無又如何,在她心裏這是無所謂的物事。

“姑娘既通曉醫理,為何不用於救死扶傷?”老僧看了一眼毒氣滿溢的大缸,搖首嘆道。

三小姐道。“救死扶傷有什麽好玩的?無論何人毒入骨髓,都得撕心裂肺,這才好玩兒。”

“怪不得常人言候天樓中人皆無心無情…”老僧喉頭滾動,發出沙石刮擦般的笑聲。“…貧僧今日得見了。”

這話令三娘有些不快,她見老僧雖被倒吊在空中,卻依然神閑氣定,似是對即將臨頭的死期毫不在乎。這讓她心裏隱隱想起了那位無論她使什麽法子都奈何不得的黑衣少年,遂一時意亂起來。

她蹦跳著來到僧人面前,扳著他腦袋問道。“若我沒記錯,你是廣德寺住持固燈,是被姐姐抓來此處的,不錯吧?”

廣德寺坐落在盤龍山東南麓,石木寺殿氣勢恢宏,飛檐淩空。三小姐曾在清幽密林裏瞥見過寺殿一角,不少少林子弟在林中借鳥獸蟲魚之姿修習身法。

老僧嘆道。“貧僧確是固燈不錯。左不正果真只行歪門邪道之事,想借盤龍山三十六寺將流眾吸歸候天樓,借此壓下趙士選屯軍。貧僧不應允她,她便要取貧僧性命。”

這些朝廷事務聽得三娘一愣一愣的,她心裏覺得無趣,趕忙打了僧人兩個嘴巴,嗔道。“說些好玩兒的事來,我才不想聽這些皇帝呀廟堂的雞毛蒜皮呢。”

固燈搖搖晃晃,忽而從喉中噴出一陣嘶啞笑聲來。“可惜呀,可惜!左不正終歸不能得逞。縱使固燈身死,廣德寺還有‘堅’字輩一人,‘心’字輩二人。你可聽說過‘破戒出食三百刀,刀刀更朱袈裟衣’?那人便在廣德寺中。”

三小姐對江湖事知之甚少,搖首道。“什麽‘潑戒豬食’,未曾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