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十)流芳易成傷

彈指間,數道黑影自梁上躍下。

黃燦的龍魚佛光簾忽地被掀起,佛台上燈燭翻倒,插著金菊與倒垂蓮的青瓷瓶被幾只鑲鐵厚布靴踏碎。幾位本跪坐著的寺僧忽而從懷中取出猙獰鬼面往臉上一套,將身上海青掀開,撕出一身漆黑的窄袖戎衣。他們手裏或執鋒刀利劍,或捏著幾枚飛鐃細鏢、毒沙囊子,刹那間將葦麻燭心斬了,使得殿裏霎時陷入一片昏暗。

“候天樓刺客!”有人喊道,聲音很快又隨著刀鐵入肉聲在黯淡寶殿內散去。明明方才還是細雨清晨,盤龍山的天幕中卻黑雲忽至,劈下幾道電光來。雷聲轟鳴中,傾盆大雨猛烈撞擊於寶鼎香爐、寶殿的綠琉璃瓦上,有如龍人鼓腹長嘯,訇訇怒號。

電光照亮了左三娘慘白的臉。她看著演心,演心捉著她的手腕,望向腕側那個代表候天樓的如意紋。

“原來…姑娘也是…候天樓…!”

他咬字極慢,兩頰肌肉鼓起。同時掌中金鏈緩緩抽出,佛手刀嘩啦展開,破戒僧手裏似捧著一束繁枝茂葉,每一枝都是一把彎弧小刀,每一葉都是一只渾圓佛手。

就是這條刀鏈方才將三位刺客於瞬息之間絞殺。三娘知道此刀究竟有多兇險,也知道江湖第十陡一出手必將取她性命,但她兩腿斛觫,一步也無法自演心面前邁開。

“三小姐避讓。”忽聽得一個聲音喝道。旁側突現出一位老尼,正是精心喬裝改扮之後的水十六。

只見她幹瘦的手往背上經卷架探去,取來一卷竹牘。那並非刻墨經文的書簡,而是藏著長鞭的竹筒。水十六一抖長鞭,竹片四裂,鞭身抵上破戒僧手中金鏈。一黑一金,好似遊蛇般瞬時交錯絞纏在一起。

演心眉頭卻未動一下,他的眼仍在凝視著左三娘。“有人願賣命與你,姑娘真是有福氣。”

三娘怕他得緊,平日譏嘲人的神氣已煙消雲散了。她顫抖著聲音道:“什麽福氣!水十六,快快將這老醜兒殺了,不然我抓你回去試藥!”言罷便閃身避入人群中,將身上行裝胡亂脫了擲在地上。若此時寶殿內如叢起亂浪,她就有如一條靈巧的小魚遊入其中不見。

水十六面上冷汗直流,與演心交手之下,她此時虎口開裂,鞭子的銅護手處染了鮮血點點。這怪僧身上有一股移山破石的勁兒,憑她一弱女子之身實在抵擋不得。演心雙手猛地一合,在她胸口震出股烈風,生生將其逼退,一把摜在漆紅的楠木門上。

此時寶殿中亂作一團。手足相摩,耳鼻相撞。血味、汗味、雨水打濕的土泥味、折斷的直條香味兒混雜在一塊,熏得人口鼻歪斜。每一道閃電亮起時,暗沉中總會閃起刀鐵寒芒,旋即是寺僧們瀕死的慘叫。有小僧失魂落魄地撞開門扉踏入風雨裏,先幾步踩的是土杉細針似的葉,後一步便踩進了自己的血泊中。

破戒僧演心卻絲毫不為所動。他既不叫,也不動,安靜得有如一塊泥佛。

但他的眼在發光,晦暗中好似兩點飄搖的火豆。他緊緊盯著喧雜的人群,終於緩慢地將腕上出食刀鏈抽出。

他劃出一刀,這一刀精短,卻又似是能劃破天涯。他要殺的是人群裏的左三娘,刀鋒乍現,便要取她性命。

三娘只覺眼角金光一閃,那條令人聞風喪膽的金鏈便忽地疾馳而來!此時有人忽地推了她一把,抽身閃到她面前來。三娘往人群堆裏倒去,只見土黃色的羅漢鞋在她面側紛亂踏走,祖衣下擺擦著她鼻尖掠過。

木十一將淬毒短匕藏在袖管裏,替她接下了這一刀。方才是她在瞬時間將三娘拉開,此時她喝道:“護好三小姐!”於是數條黑影閃出,正是潛藏在人海裏的候天樓刺客。

見刺客們一擁而上,破戒僧笑道:“下愚有幸,這顆腦袋竟得如此多人惦記。”

他忽地將兩掌合十,先前射出的金鏈猝然收緊,將八方黑影捆在一塊。同時他又對藏在人群中的左三娘搖頭道。“姑娘可知自己這一出將會害死多少人?貧僧本只想殺姑娘一人,現在倒要大開殺戒一回了。”

三娘躲在交錯密麻的人影之後,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在心裏想道:你愛殺便殺,要殺誰又與我有何幹系?心中且如此想,手腳卻冰冷發汗,緊張至極。

但見刀鏈抖落,竟將攔在她面前的數名刺客皮肉絞爛,掀起一陣血雨腥風。木十一悶哼一聲,扔了匕首死死扛著那入肉的金鏈,同時抵死大喊道:“三小姐快走!”

演心卻笑道:“走?今日一人也走不得。”言罷便將手裏出食刀鏈更緊了幾分。

刹那間,陣陣撕心裂肺的哀嚎猛地從黑影中迸發。有人身子被金光閃耀的刀鏈分為兩段,血肉橫飛。

溫熱的血滴濺到了三娘面上,她怔怔地跪坐在石磚上,忽而想通了一事:她一直以來以為只要有左不正和候天樓刺客在,便無人能奈何得了她。今日見了演心,她方才發現武林之大,群龍好手畢集;江湖莫測,四處伏著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