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十九)念久卻成魔

轉眼間,十日光陰已逝。

此日天碧雲高,雁歸鵠翔。紅楓秋菊、梧桐芙蓉點在如畫般的秋景裏,更添一番詩情。

柿樹旁掘開三尺黃土地,鏟起一個小土坡,坡前插著塊削得粗糙的方木牌,上面用朱筆寫著“金十八”三字。有一黑衣少年含著棠棣核兒,正仰面躺在茫然地望著碧空。仔細一看,他黑發散亂,身上滿是塵灰,腿上用布條纏著起土用的鐵鏟,也是臟汙斑駁。

這灰頭土臉的人正是候天樓少樓主金五。他的兩手仍使不上力,便把鐵鏟綁在腿上來挖墳穴。從日頭初升到月牙西落,金五不眠不休、滴水不進地在此處待著,總算是刨出了個坑穴。於是他將金十八的遺物放入坑裏,卻不急著填土,而是躺在墳前發呆。

金部的刺客將金十八的遺物交予了他,那人留下的物事不多,幾件縫補過的戎衣,用來拭刀的棉布鹿皮和細土盒,都是些破爛物件,其中最為珍貴的可能就數一個梅紅匣兒了。

金五打開時看見裏面散著幾枚被擦得鋥亮的通寶,還仔細疊著張不知從哪處道院寺姑手裏買來的繡作。他先是苦澀地在心裏嘲弄,以為金十八生前被青樓裏的哪個女子勾去了魂兒,要寺姑繡了張美人圖寶貝地藏在匣裏。待展開時卻發現那是張風光畫:群山連綿,玉關天塹,還夾著支壓幹的雪梅。

他忽而想起金十八說自己是延慶州的人,也許這就是那人夢裏家鄉的景色。

金五將所有物事都埋入墳裏,望著木牌出神。此處是那人的衣冠冢,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個羅哩叭嗦的煩人精來和自己貧嘴了。

他忽而覺得世間清凈,卻又覺得清凈得要人發慌。於是他開始自言自語,自說自話,甚而從鎮裏腳店買了些酒來喝。他喝一壇,無甚感覺;喝五六壇,卻一點醉意也無——“忘憂”能教人昏沉欲睡得多了!因而酒不能買醉,反而讓他越發清醒,越發覺得自己無力。

左不正要逼瘋他了麽?金五躺在墳前想道。不,絕不可能。他還沒瘋,還活著,只不過活得沒那麽好罷了。

只是當他瞧一眼金十八的墳,還有墳旁一溜兒寫著逝者名姓的木牌時,心中不免煩亂。金十八不是左不正殺的第一個他的朋友,在那之前左不正已下手殺了十數個,但每一回金五都無能為力。要不是負了動彈不得的重傷,便是被她關在監牢裏,寸步難行。

若是自己死了,恐怕也無關緊要、無人惦念。金五忽而如此想道。

正出神時,少女水靈白皙的面頰忽而湊到了他眼前。左三娘撐著把竹骨傘蹦蹦跳跳地來到金五面前,伸手揪了揪他衣角。“五哥哥,你再在此處躺下去,可要被曬成人幹啦。”她笑嘻嘻地望著他道。

金五的眼依然盯著天空不放,他緩慢道:“…不是人幹,是爛泥。”

他不想站起來了。若是在此處死去,化作一堆爛泥堆在草間樹下,尚且能育護春紅。他的聲音是慵懶而無生氣的,兩眼也如深不見底的漆黑墨潭,掀不起一絲波瀾。

女孩被他四下扔著的空酒壇絆著了,於是她捏著鼻子嫌惡道:“…你身上酒味好重。”

金五喃喃道:“…但醉意太淺。”說著又去摸身邊的酒壇。

三娘見了不覺有些惱氣。先前的金五雖說也相當討人嫌,不僅初見時揍了她一拳,其後也冷嘲熱諷不曾停過,對她的態度一直不溫不火。但那時拌嘴胡鬧時他尚且有一點靈動氣,不似個無情之人。此時卻沉沉如朽木死水,看不出初時少年意氣風發。

想到此處,她兩手叉腰,作出嬌蠻情態:“我要去鎮裏玩兒,你隨我來。”

金五翻了個身,道:“找別人去。”

三娘湊過去扯起了他的衣衫,撒嬌道:“五哥哥,瞧這麽多日我費心費力、晝夜不寐,總算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的份上,就陪我出去耍一耍唄。”

她看金五再如此消沉下去,恐怕哪一日真爛死在這草泥裏也不奇怪。不過左三娘倒也有出去玩鬧一番的心思,數年來她一直待在這同樂寺,竟對山門下的世道一無所知,因而心裏也不禁好奇:左樓主費盡心力也不要讓金五見到的世面究竟是何光景?

金五卻冷冷淡淡道:“誰要你救我的?我說過這話了麽?我十幾日前的心願是血苦實的劇毒發作得快些,讓我那日隨著金十八一塊兒死了。此時的心願便是趕快找塊凹地睡進去,教鳥獸把我啄噬得只剩一副骨架子,如此一來便不會順了左不正那老姆姆的心願。”

三娘卻皺著柳眉道:“你真是不知道從閻王手裏討你有多難,血苦實的毒可是靠著其他毒壓下去的。如若你死了,姐姐定會大發雷霆,要把候天樓上下屠個遍呢。這樣還解不了她恨,她說不準還會下山去拆了鎮裏酒肆瓦市、藥銀鋪子,到時啥都沒有啦,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