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十九)念久卻成魔(第2/2頁)

少年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有些黯淡,他僵硬地扯起嘴角:“若我死了,左不正會殺更多人…”

他忽而轉過頭來,死死盯著三娘,冷漠口氣裏帶著澀苦的嘲弄。“…正是因為這句話,我才求死無門。”

“活著不好麽?”少女帶著天真的情態望著他。

“不好。”金五道。“塵世間盡是苦痛,這教我怎麽活?”

三娘卻說,“塵世苦痛多和你生死有何幹系!偏要覺得開心才能活著麽?覺得難過便要去死麽?那不如和我出去兜轉一回,我聽水十六說鎮裏有芝麻糖、八瓣梨、糯米糕和驢打滾,什麽好吃好玩兒的都有,你去一趟就夠快活,夠快活就不想死啦。”

金五將手枕在腦後,打著呵欠道:“你流涎水了。”

三娘趕緊一吸溜,卻發現口角幹凈的很,頓時惱道:“你騙我!”

但饞心卻是有的,一想到山門下賣的紅燦燦的糖堆兒,還有飄著桂花香的糖汁麻花,她便要食指大動,對那些仍未見面的美食垂涎三尺去了。

於是她去揪金五,可這少年卻賴在地上不起來,果真如一攤軟爛泥。“起來!”三娘嚷道,去拖他的衣角。

金五也懶洋洋地道:“不要。”說著他翻了身子把整個人埋在土灰裏,將一身黑衣撲得臟兮,讓少女甚而無從下手去拽他。

僅有那麽一瞬,三娘忽而自己能隱約體察左不正對金五那番又愛又恨的心情了。瞧這頭犟牛指東走西,偏不聽人話,怕是天底下無人能說得動他。

於是左三娘氣鼓鼓道:“你自己不起來,那我便拖著你走啦。”說著真的去揪金五的衣領,拖著他一步步往山門挪去。金五毫無生氣地癱在地上,任憑她拖走,手腳在地上曳出幾道長長的土痕。

女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他拽到寺門前。她力氣小,這一趟走來身上不由得出了一層薄汗,胳膊也酸痛難忍,此時卻聽得金五忽而道。“…為什麽不離我遠點?”

他聲音輕緩,似是極為疲憊,泛著幾不可察的漣漪。三娘聽過他對自己嘲弄的、冷漠的、平淡的言語,但如此語氣卻是初次聽聞。

“嗯?”

“那日/你躲在法堂外面吧?你應該看到金十八的下場為何。”金五垂著頭道,“凡在我身邊的、曾待我好的人死了,沒一個活著的。”

他擡頭望著左三娘,日光灑進他眼裏,似有細碎金鱗閃動,又似是隨時會漫出淚珠來。但他不會哭,連金十八死時他流的都是血,而不是淚。

三娘不由得心頭一震,她終於明白眼前這人並非無情無心的惡鬼,也不是什麽高高在上的少樓主、殘忍不仁的黑衣羅刹。

他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人而已。

少女回望金黃柿樹下,一排歪扭的木牌插在土裏。牌上寫著數個名字,先幾個木牌上寫的是漂亮的小楷,唯有金十八的那塊牌兒寫的七扭八歪:估摸著是金五咬著筆杆寫的,這段時日他手傷未愈。有些漆紅的字跡經日曬雨淋而消退,卻又被人細心地重描了一遍又一遍。

哪怕是死了,天下也沒人記得這些野狗的名姓,金五卻在心裏永遠惦念著。

即便屍骨無存,他也會為他們立起衣冠冢。縱使無人記掛,他依舊會每年祭上一捧白花。只是到後來要祭拜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終將把他壓垮。

金五在怕左三娘若是與他走得近了,終有一日也會睡進土裏,墜入黃泉。當想通此事時三娘只覺得可悲:這個人天資聰穎,卻還是太傻!既被過往牽絆,又不敢去等明日到來,因而長夜漫漫,他長久以來只能踽踽獨行,再無他人陪伴。

三娘想了想,松了揪著金五後領的手,拍了拍手上的塵灰,道:“你說待你好的人都死了,那我偏不要待你好。”

她彎下/身去戳著他鼻尖,吐著舌頭道。“你先前可把我氣夠啦!從今往後我偏要氣你、激你,讓你嘗嘗惱羞成怒的滋味。”

金五一瞬間看上去有點手足無措。

但很快他又恢復了平日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挑著眉問道:“…那你要怎麽氣我?”

“你說,是不是做你的朋友就會死?”三娘問他。

“不是‘會死’。”金五說。“…是‘死得快’。”

三娘笑盈盈道:“我要你和我到鎮裏去玩兒。若你不答應,我便從金部到土部叫個遍,讓全候天樓的刺客都和你作朋友。我還要到鎮裏東西鋪頭、街巷酒樓裏和每一位走客腳夫說:候天樓有位特別想結交朋友的金五公子…”

聽了這話,先前還癱在地上的黑衣少年忽而一個鯉魚打挺躥了起來。金五一把捂住她的嘴,眼裏迸出近似殺意的兇光。

“哪個鎮哪條街?”他兇狠地說,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