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二十九)一藥醫百病

阿藥回到了茅草屋裏。

先前新下了場雨,渾濁的水珠沿著草根淅零落下,滴滴答答匯進屋中的泥地裏。潮濕而陰暗的屋裏彌漫著折耳根與米糠熟爛的氣味,在灶台後褊狹低擠著一張朽腐的木床。床上黑漆漆地隆起一塊,像一只焦黑的饅頭。

“…娘。”阿藥喚了一聲,惴惴不安地踏入屋中。“你醒著麽?”

那隆起的草堆沒動。

屋內有些陰冷,不似是有活人的生氣。阿藥心慌意亂,趕忙撲到木床前去扒拉茅草。漸漸的,她的手撥開了草稈,露出了下邊墊著的層麻被。

這可把她猛然嚇了一跳,因為在無邊的漆黑裏,她娘的兩只眼珠在那層麻被上閃動著幽黑的光。緊接著她看見了一張慘白的、失了血色的臉,那張臉正一動不動地朝著茅頂,像是凝固了一般。

她娘灰暗的嘴唇在緩緩翕動。

“……阿藥。”

“我在。”

阿藥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

當娘親未發病時,她是九隴鎮裏最好看的醫女,像一朵嬌艷欲滴的芍藥。但此時她被病魔抽取了所有美貌和氣力,半死不活地躺在此處,如同被蛀的殘花敗葉。

她在呼吸,鼻翼每一次翕動仿佛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明只是躺著,她卻像在山上走了二十個日夜般精疲力竭、氣喘連連。

阿藥泫然欲泣。“娘,我今日掙到銀子啦。我這就去求馮爺爺帶我去山裏尋藥…你莫要先走了,阿藥很快便找到蛇天茶來救你……”

“……”

她娘無言地張闔著口,話語似是被梗住了一般。

終於,從垂死的女人口中擠出了幾個字。“蛇…天茶。”

阿藥道:“我…我今日也遇到了個要找蛇天茶的人,我用牽腸草混過去啦,他卻給我好多銀子。娘,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末多銀子,亮閃閃的,像天上的星星。你說我是不是很壞…我騙了他,唉,唉……”她掩著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淚水自指縫間淌下。

她娘以滯凝的目光盯著茅頂,喃喃道:“蛇天茶…蛇天茶。”

倏然間,那躺在床上的瀕死女人忽地暴起!阿藥只覺得肩頭一痛,兩只枯瘦的手已鎖住了她的肩頭,像鷹鷙般牢牢鉗著獵物。

女人的眼裏忽而迸發出攝人心魄的精光:“蛇天茶…!”

“娘,你怎麽了?”

“你說…有人來找蛇天茶?”

阿藥對她的神情忽而有些害怕。“是…是。”

“那人是誰?是男是女?生得什麽模樣?”一連串急促的言語自那兩瓣晦暗的嘴唇裏吐出,她的娘親的臉上突然裂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瓷白利牙。

阿藥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很陌生,像一匹饑餓的狼。

“是個哥哥,他…笑起來時臉上會有個梨渦…”阿藥囁嚅道。

“還有呢?”方才還奄奄一息的女人忽而變得兇暴而咄咄逼人。

阿藥道:“他…他穿著白衣裳。”

“果然,果然…”她娘自言自語道,忽而嘻嘻笑了起來。笑聲陰冷,阿藥只覺得渾身寒毛倒豎。

“娘,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那個來尋蛇天茶的小子…你知道他住在何處、叫什麽名字麽?”

“我、我不知道。娘,你的手抓得我好痛…”

女人開始粗暴地搖晃她,厲聲呵責道。“想!你給我仔細想想!哪怕是掏空心思,想破腦袋都要給我想起來!”

“阿藥不知道…阿藥真的不知道。”女孩抽噎著去扳她娘親的手,可那只手卻似鐵般冰冷堅硬。

“阿藥,我的乖女兒。你可一定要再好好想想,他是誰?他的模樣是怎麽樣的?他往哪條街的當口去了?”她娘低聲問道,像是嘶嘶吐信的毒蛇,“你若不說,便看看身旁這灶台吧。瞧你骨瘦如柴,不知燒起來是不是也和柴薪般能添幾分暖?”

阿藥害怕地搖搖頭。“你…你不是我娘。你是誰?”

“為何說出這話?”

“我娘溫柔又善良,是天底下心腸最軟的人,連菜葉上的青蟲都不忍心殺。但若是我做錯了事,娘又會板起臉來教訓我。大家都和我說‘你是芍藥的女兒,不會做壞事。’可你不僅不罵我騙人…還說出這等害人的話……你不是我娘!”阿藥結結巴巴道。

那瘦骨嶙峋、臉色慘白的女人笑了,但兩只眼卻在陰暗裏幽幽地望著她。“你好好看看,我是你娘呀,阿藥。這張臉、這副身子…你連生你養你的娘親都認不出來了麽?”

阿藥仔細去看那人的臉,確實與自己的娘親無異。

她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囁嚅道:“你不是…雖然很像,但你不是我的娘親!”

“那我——也不必對你仁善了!”女人突然哈哈大笑,從木床上躥起狠狠掐住了她。她的身形快如一道閃電,像是矯捷的、正在獵食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