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三十九)一心付一人

夜裏望著九隴山時,奇異、怖懼與膽怯之情一齊撲頭蓋臉地向他湧來。白日中莽蒼的林海倏地不見,沒入茫茫夜色。螻蛄在土裏嘹嘹作響,似是四野裏湧動的陰森竊語,夜風在柿樹葉間擦出道道淒厲長嘯,仿若鐵馬金戈狂起。

王小元立在崖邊,眼前伸開一條曲折的線,那是連峰迤邐的輪廓。但見奇峰聳起,崖底湍流不息。天是暗的,山是更深一層的暗。他靜靜地站了許久,依然不清楚金烏為何讓他來到此處,但心裏卻覺得此處熟悉,不似是第二次來。

他同原來一樣在腰間縛了繩索,下了山崖,卻驚見草葉間掩著個洞穴。於是他踩著松枝拔刀割了野榆葉,踏著卷柏滾進洞內。只見洞內幽暗,但能隱約看清物事,原來是深處開了一狹長巖穴,天光瀉入,垂掛的石筍上凝著冰涼水珠,在地上匯成幾小窪。

他往洞內走,氣息寒涼,讓人瑟瑟發抖。巖壁上歪斜畫著持刀而鬥的小人,似有人曾在此鉆研刀法門道;地上刻著副棋盤,石子雜亂地堆作一塊。王小元發愣了半晌拈起一塊石子放在棋盤裏,隨即又覺好笑,輕手輕腳地起身繞開。

而在洞穴深處,竟掩著個土石坡。他一看便大吃一驚,因為上面插了塊石子磨作的牌,借著天光他望見了其上刻的字。

——玉求瑕之墓。

王小元呆呆地看了片刻,終於沉重地邁開了腿,腳步像灌了鉛。

若他未記錯的話,只有一人叫這名字。而這人,就是他最想見到的人。

玉白刀客。坐鎮西北的天下第一。一刀驚人,三刀冠世。哪怕是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辭都道不盡這人的好,也說不盡此人的善。

只是他未曾想過,玉白刀客竟然真死了,這素來只在說書先生口中出現的人物還在此處留了個墓穴。那人本是如浮光月影般虛幻的,但這一方陋簡的土穴又使他的存在變得格外真實。

他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去,手指觸上石牌,沿著刻痕反復描摹了幾遍,直到摸得一手塵灰。

“墓…碑?”

只有死人才會立碑。王小元想到此處,心頭先是一寒。

他忽而覺得刻在那石板上的字跡熟悉。筆畫細秀如飛鴻,靈逸端麗,可見刻字人寫得一手好小楷。他望著那字失魂落魄地站了許久,直到寒意染透衣衫,脊背止不住地顫抖時,他才慢慢從懷裏摸出張紙展開。

那是金烏寫給他的采藥方子,其上的字也正是靈韻飛揚的小楷。王小元抽著涼氣將紙張上的字跡與石碑刻字來回比對,終於確信了一事:

一模一樣。

他的腦袋似是挨了一錘,嗡嗡地響,同時心裏抽緊似的發痛。此地並非是他初次涉足的生處,他來過這裏,但腦海中空空如也,早已忘卻!深冬裏的連天風雪,盤旋飛鷙,如銀練般凝凍的湍河,山間覆的皚皚白雪,還有素裹銀裝裏身著黑衣的那人,所有的一切皆如掠影浮光,轉瞬不見。

王小元矮下/身來。他抱著腦袋蜷坐了許久,兩眼迷茫地望著那土石堆。他突然覺得自己聽從金烏的話、來到崖邊的選擇倒是對了,崖邊藏著個古怪山洞,洞裏有個玉白刀客的墳,而墓碑上的字又與他家少爺的別無二致。

腦袋殼兒似是裂開了紋般抽疼,他索性尋了塊地靠著石壁坐下,闔著眼揉著頭。雖說他頭疼已不止一回,可這回卻又痛又教人發昏。於是王小元傻傻地想:興許是昨夜未睡,眼皮沉重使然。

恍惚間似是有夢境在腦海中浮現,夢裏的景象與這處極像。睡睡醒醒間,他忽而辨不清夢境與現實,昏睡時他暢快遨遊紅塵八方,微醒時卻又被夜風灌了一口寒涼,反復來回,如在醉海裏沉浮。

……

三年前。九隴山上。

此日正是立冬時分,天色灰白,密雲繚繞,連綿起伏的山間蓋著雪被。四下一片靜謐淒冷,雖沒有風,天卻異常寒凍。枯黃的草、光禿枝椏與低矮茅屋皆凝固在一片肅殺裏。

“不許動。”金五說。

他裹著黑羔裘,整張臉縮在雪披寬大的帽檐下,兩只戴著皮套子的手藏在棉手籠中,整個人裹得像只嚴實笨重的粽子。遭枝上墜下的厚雪一壓,仿佛要在地裏陷出個坑兒來。

說這話時他聲音沉悶,興許是被豎領與裘毛掩住了口,但在帽檐陰影裏的兩眼卻又閃著兇光,深邃幽碧,像是猛獸的眼。

但見一黑一白的兩個人影立在崖邊。另一人戴著個紗笠,腰間帶扣上系著柄長刀,身上白袍雖單薄,卻也不道一聲冷。

玉求瑕看了金五一眼,往崖邊邁出一步,結果忽地被抓住衣袖往後使勁兒一帶。於是這白衣人疑惑道:“你讓在下不動,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金五兇巴巴地問。

玉求瑕認真道:“在下立在此處,浮雲遊走,若雲為靜,則己身為動;在下/身子不動,可心是動的,神思在動,總歸來說仍不算得‘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