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四十)一心付一人

洞穴晦暗,奇石嶙起,幽光粼粼,微風涼薄。巖徑寬窄曲折間,但見兩個人影坐在石花下對弈。

一枚巨石橫在二人間,赭色平伏的石面上阡痕交錯,橫縱三百六十一路,恰如鰲山兩仙坐隱所使棋盤。盤上散著磨去棱角的碎石,色深為黑,色淺為白。

其中一人身著漆黑短帔,兇惡陰森的羅刹面具覆於臉上,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黑衣羅刹。另一人須發皆白,是集南北兩派刀法大全者的“刀俠”獨孤小刀。

金五望著那棋局,神色恬淡。他在崖邊采藥時繩索松散,不慎跌下,卻不想榆葉間藏著個洞穴,洞穴裏還藏著個使刀的高手。

獨孤小刀見他凝視著棋子出神,以為他為難,沉聲笑道:“三日已過,你那友人還未來,怕是已離去了罷。”

金五淡淡道:“我倒不是怕他走,而是怕他不懂來,又賴著不走。”

這幾日他隨著這老者一齊采野蕨、地瓜皮充饑,敲碎了冰捂化了飲水,算是勉強活了下來。但畢竟摔下來時受了些輕傷,他又不敢輕易在這刀法高手前入眠,於是倒也疲累憔悴了許多。

洞外不知何時已刮起狂風驟雪,鷹唳陣陣。金五縮了一下脖頸,他天不怕地不怕,可最怕冷,此時又只著一件短帔。於是他在自己最害怕的寒凍裏僵著身子坐了兩宿,獨孤小刀以為他是在為棋路為難,實則是金五手指凍僵,怎麽也拈不起棋子來。

獨孤小刀深邃而枯朽的眼望著他,忽而一字一頓道:“你…看似無心,實則有情。”

黑衣羅刹摸了摸心窩子,感到胸腔裏仍有物事在有力地鼓動,遂低垂著眉眼道:“我是有心,卻從來無情。”

他是空洞而茫然的,身上仿佛蒙著層迷靄涼霜。老人認得這份迷茫,因為他倆同為在世間逡巡之人。眼前的惡鬼羅刹似一把鋒芒畢現的利劍,便是在鞘也斂不住其寒芒。

但老者卻覺得這把劍鈍了,劍若有心,就不再是劍;人若有情,便弱如扶病。他是刀癡,最見不得刃銹鋒藏,凡是高手都偏要比試上一場。於是獨孤小刀問道:“你會使刀麽?”

金五道:“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無所不能。”

老者胡須一抖:“…小毛頭倒是有副大口氣!”

金五淡漠地擡眼:“這是事實,我又何必撒謊?”

“會使亂山刀麽?”獨孤小刀問,口吻卻是傲氣而輕慢的。

“能入九重。”

“元池雙刀?”老人微詫。

“見過,記得。”

“子雲流三指鐵筆?”

“荒山式熟一些,精金派也馬馬虎虎。”金五面不改色。他的“馬虎”一般是指能仿到八成。

聽到此處,獨孤小刀終於正視起眼前這年輕的刺客。他方才所舉刀法皆是招式繁復、極難入門之流,更有尋常武家弟子皆不願費耗心力去鉆研的晦澀流派,不想這黑衣羅刹算得個奇才,學起武來渾不費力,遊刃有余。

“若不是此處逼狹,”老人眼裏精光大盛,指頭撫著蟾竹刀柄,“我便要在此領教一回你的刀法。”

金五微微頷首:“你要比試刀法,不如去尋天山門的玉求瑕。我雖通兵刃,卻向來不敵玉白刀。”

在玉求瑕面前他從來是氣勢洶洶,這時的語氣卻是淡然而平寧的,這話也只能在旁人面前說得出口。

獨孤小刀捋著胡須笑道:“縱使是不問世事的老朽,尚且也知世人常道黑衣羅刹心高氣傲,世上似是無事能教你折腰,如今竟也甘敗於玉白刀之下麽?”

金五道:“這是事實,我又何必撒謊。”

他跪坐在棋盤之前,忽地想起自己兩年前在海津酒肆中初見玉求瑕的那副光景了。在見識到那驚世一刀後,他的心中似是有根弦猝然繃斷。於是金五開始夜以繼日地練刀,卻怎麽也仿不出那日那人的神韻。

兩人對坐許久,一時緘默無言,只聽得外頭風雪撲簌聲。

“唉,得與天下第一的刀客交手,確是一陣幸事。只可惜玉白刀客向來不出天山門一步,我這刀癡兒也只能另擇他人。”獨孤小刀搖頭嘆道,忽而看向金五,“……你是候天樓的惡鬼。”

黑衣少年閉了眼,道:“是。”

他此時摘了面具,黯淡的天光映在側邊臉上,宛如鑲了道瓷白的邊兒。他的五官輪廓分明,皮膚蒼白,像由利刀雕出、未磨平棱角銳氣的璞玉。獨孤小刀望著他發絲間時睜時闔的雙眼,宛若兩汪深幽碧潭,正似佛畫裏的碧眼羅刹。

而他眼下有一道刀疤,看著狹長猙獰,為此人平添了幾分戾氣。

獨孤小刀忽地兩目圓睜。“罷了,惡鬼如何,菩薩又如何?我獨孤氏向來只看刀,若是刀使得好,就是要取老朽這心頭熱血也無妨!”他直起身來,定定地看著金五道,“老朽還欠北派人情,得前去還清,與你論刀之事暫且一擱。若是出了此洞,你又要去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