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三十八)一心付一人

左三娘入房來時,只見金烏伏在案上專心致志地寫畫。

客舍一側的簾門是敞著的,月光清輝如水,漫在菱格磚上。門外是抽著碧綠新芽的梧桐樹,掌大的翠葉在夜風裏發出悅耳的窸窣聲,和著細微的春蟲鳴叫,猶如一首清麗小曲。春氣融暖,正是萬物蘇蘇時。

蜂蠟的火豆顫顫跳動,在金烏臉上映下或淺或深的陰影。這人時而望著梧桐樹發愣,茫然無措的神色在面上一閃而過;時而在燭光裏神秘地揚起嘴角,似是在思考歡欣之事。

左三娘躡手躡腳地接近,卻依舊被他敏銳地抓了個現行。金烏托著下巴望著夜色,頭也不回遞了張箋紙道,“給你。”

三娘伸手接過,笑道:“什麽物事?”她將那箋紙細細一看,頓時一驚。但見碧紋苔箋上用深石色勾著支金花簪子,一旁畫著對玉耳珰,正是前幾夜眾人飲酒時她與金烏說起過的飾物。

她驚道。“你…你這是……”

金烏回過頭來望著她,眼裏躍動著狡黠的光。“金花簪、玉耳珰,不是說要我送你麽?”

他上回進銀樓裏瞥了一眼,便依著模樣畫了下來。金烏這人哪處都壞,但腦瓜子就是靈光,別人托過一次的事怎麽都忘不得,只得時刻惦記在心裏。

三娘惱道,“我要的是真金實銀,怎麽得了張箋紙?”不過她瞧著苔箋紙上深深淺淺的筆痕,想到這是心慕之人一筆一劃繪成,心裏頓時似吃了蜜般絲甜,對其愛不釋手。

燭光搖曳中,金烏閉了眼,故意拉著臉道。“這難道不是金花簪?本少爺辛辛苦苦畫了來送你,不要算了!”說著便來向三娘搶那畫紙。

三娘可舍不得這畫兒,趕忙往懷中一塞,鼓起腮幫:“我塞胸口裏啦,有本事你來碰姑娘家的身子!”

金烏挑起眉頭,譏刺道:“惡婆娘,我碰不碰你都嫁不出去。”

這些日子左三娘總愛拿他病疾為由壓他,稍不順心就將湯藥調得苦如黃連,還常趁機讓他試些古怪藥材,待問起時這女孩只笑嘻嘻道自己缺了個藥人,正巧這少爺行將就木,索性把要試的藥一股腦塞給他。

於是金烏可謂對她積了一肚子怨氣,只可惜平日裏無處撒。

“你…有本事再說一遍!”三娘揮拳打他。拳頭卻是輕輕的,倒也不敢真打。

“這要求真奇怪,罵人的話聽一回就管你氣飽,怎麽還要聽第二回 ?”她家少爺伸了個懶腰,洋洋自得地將皂錦鞋搭在幾案上,整個人頓時失了氣力,軟綿綿地貼著櫸木圈椅直打呵欠。

三娘自顧自氣了一會兒,忽而叉著腰道,“我是嫁不出去啦。不過我瞧五哥哥你還有一年就冠而丈夫,不如……”

金烏警覺:“不如什麽?”

三娘掩著口,故作羞態:“…不如我倆成雙成對,百年富貴……”

話音剛落,那先前還有氣無力的人像是遭針紮一般躥起。三娘見他反應如此之大,有意哀聲嘆氣道,“唉,五哥哥,你與我急什麽呀?我知道你心裏狹隘,只容得下王小元一人。”

金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舌頭打結了半晌,方才怒道:“胡說八道!”

“那你為何總對姑娘家愛答不理?”三娘戳著他額頭。“別想拿你成日紮進脂粉堆這話兒來說事。我問過醉春園的木姑娘啦,她說你進了園成日往樓上跑,衣角都不沾人一下。姐姐們都哀怨得很,說好不容易候得個俏郎君,沒想到這人光顧著在軒榥前飲蓮須酒,吹湔水江風。”

金少爺翻著白眼道:“進了青樓就非嫖不可麽?只有那處能望見彭門景致,若那兒蓋的是望樓、角樓我也一樣得上。”

“還有那頭牌的紅倌人明姑娘,平日裏深居簡出,多少官老爺願為她揮金如土,傾家為一見。那會兒你去了,她竟急得往闌幹外拋朱繩。”三娘眨巴著眼,調皮地用腳尖踩著梧桐碩葉在磚沿摩擦,“可你倒好,見了她第一句話居然是:‘哪裏有賣薛濤淺紅箋的?’”

金烏道:“那女人塗脂抹粉,年紀能做我奶娘。”

“人家天姿國色,怎就被你說得這麽不堪…”三娘撅嘴道。

世間女子皆知明紅燭美貌,縱她性子放浪無羈,凡見過她容顏之人無不神醉心往。可眼前這人倒好,不僅神色懨懨,還無半點生趣。於是她詫異地問,“真沒半點興趣?”

“沒興趣。”金烏拉過圈椅,又困乏地倒在攤開的苔箋紙裏。

“真沒興趣?”三娘又問一遍,揪著他衣袖晃。

金烏露出百無聊賴的神色。他緩慢地眨了幾回眼,冷不丁道,“…玉求瑕還好看些。”

左三娘愣了一會兒,忽然又惱又笑。她想起以前的那段日子了,那時這兩人成日隨性閑晃,策馬行遊天下。有時是去黟山瞰滄海雲嵐,不一時又在南屏山麓賞六橋煙柳,舟泛雲夢澤,足涉褒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