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四十四)一心付一人

左三娘捧著碗藥從灶屋裏出來。樹影婆娑,枝葉在月光下搖落一地淺淡的陰影。清風裏挾著陣陣蟲鳴,微涼似水。挑夫接客們在前堂裏把酒言歡,聲音隔著塊簾布,不知為何聽起來有些遙遠。

她剛想轉身往後堂裏走,一個堂倌風風火火地提著柏木桶沖過來了,撞了她胳膊一下,險些讓她灑了碗中湯藥。

還未等三娘皺眉開口,那堂倌已如連珠炮般道起歉來。“對不住對不住,您還好麽?瞧您未倒,我兩腿也繃得筆直,那便是沒事啦。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多謝多謝。”

三娘聽得愣神,堂倌見她困惑,跳著腳著急道,“小二吩咐我來打兩桶水,有個怪客牽了頭怪馬來,一口能吞一缸水。人怪馬也怪,姑娘你說這怪不怪?我要是他,就給那馬起名叫‘河馬’。”

“是麽?”三娘只是怔怔地點頭,此時那堂倌上下看了她一周,詫異道,“姑娘,你怎地換了衣裳?”

“你這話什麽意思?”三娘蹙眉,“平白盯著姑娘家衣裳,還管得寬,我若是換了衵服肚兜兒都得稟報你麽?”

堂倌卻松了手裏提梁,仔細地繞著她打轉。“咱們記客的,客官要碟裏花毛幾粒、肘子幾多都掂得清清楚楚,不然得挨賬房教訓。哎,我記得姑娘你方才著小袖褙子,滾金邊紅羅裙,梳個扁挑心髻,頭戴玉寶花兒,還與賬房問了許久話。”

“我…我方才都在灶屋裏與你們那胖廚子借鍋煎藥用,怎麽就跑去與賬房說閑話去了?”三娘惱怒道,“胡言亂語要遭報的!”

堂倌拉長了臉道。“我趕著打水去,沒那空隙胡說八道!說的是實話,自然也不怕遭報。你不是喋喋不休,在賬房那兒對每間住客刨根問底麽?唉,我得走啦,火燒屁股啦!”

他急沖沖地說完這話,便又用胳膊夾著桶跑往遠處水井去了,只余三娘站在原地發愣。

三娘想:我方才都在灶屋裏,怎地又來了第二個“左三娘”?她愈想愈不安,扭頭往大堂裏走去。

賬房先生正在打著算盤,眼皮耷拉,燭光映得他臉上細紋深邃,似塊瘦削幹癟的木頭。見三娘走來,他先是漫不經心地擡首望了一眼,旋即兩眼發直,滿面細紋似是驚遽地跳起:“你這胡鬧精,怎地又來了?”

“什麽又來了?這是我今夜第一次與你打照面。”三娘皺眉道。

賬房橫眉冷面:“你說什麽忘了住哪間稍房,問東問西,又硬是搶名簿來比來對去,想不記得你這肆意胡為的小姑娘都不得!”

平白遭訓斥一通,三娘立刻撅起了嘴道,“我哪兒有閑情與你搶簿子?何況自個住哪間房怎地記不清,犯得著來問你這老朽木?”

賬房先生眉毛發抖:“好,好,你若記不得,我來講與你聽。你拿了張兇小子的畫像往我這兒尋人,還道若尋不到此人,便將候天樓惡鬼引來屠盡一店人。如此歹毒心思,若不是看你交納銀錢,我又怎會留你這小女娃在此!”

三娘臉色微白,聲音減弱:“我…我未說過這話。”

“你怎未說過?”賬房怒道,“你瞧了名簿幾遍,又逮了幾人細細盤問,聽了東面稍房裏的人名後總算兩眼一亮,喜上眉梢,口中念念有詞道‘金烏,金烏…原來現時是叫這個名字。’”

倏時間,三娘的心如墜冰窟。她明白了,就在自己轉身去灶房時有人冒用自己名頭與旁人打交道。而能輕易改易容顏、又對自己樣貌如此熟稔的人恐怕只有一位。

“…是顏九變。”她喃喃道,忽而雙膝發軟。

候天樓護法,冒用黑衣羅刹之名四處屠戮之人。

她眼前發昏,心上似是掛了枚鉤子,又痛又沉。她想到了金烏,心裏更是發慌:那人近幾日毒發,身子不好,虛弱得站不住腳,又怎提的起劍來迎敵?

左三娘擰頭就往後堂裏跑,神色驚懼匆忙,讓方想厲聲訓斥的賬房先生摸不著頭腦,只訕訕道:“現在的女娃子可真不講禮,話聽半截,理半截都不認……”

藥碗中湯藥搖晃,在她香色襖子上洇開一片淺淺褐色。三娘走得急,心卻更急,她愈想愈是膽戰心驚。猛然間,似是有道驚雷在頭頂炸開,她這些日子為解毒而茶飯不思,睡不安寢,頭腦渾噩,此時卻突然清明。

一陣惡寒飛速躥上了脊背,三娘霎那間膽寒發豎。

她想起去阿羅漢寺時演心曾與她說:寺中古籍前幾日方有芍藥姑娘整理過。而她翻到的那醫治一相一味的方子有塗抹痕跡,仔細想來那墨跡似是新近所添——

有人在她翻閱前改了那方子!

三娘腳步一頓,怔怔地停了下來。病坊中人雖多,卻多是臥床不起的重患之人,三娘平日裏替他們包紮上藥,自然懂得他們傷勢。演心平日也將藥房門妥善鎖好,將鑰匙收在身邊。只有她與芍藥姑娘來時,演心才會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