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十)桃李醉紅妝

雨歇了,日頭從南院門爬上來,照在三春百色街頭。青石街裏擠滿了穿著泥屐子的行客,咬著耳朵對昨夜崩坍的灰瓦房指點。青磚七零八落,畫樓邊的竹林被軋倒一片,光禿的杆子戳出墻來。有人說昨夜天降鳴雷,將客舍劈倒,有人道有一夥黑衣人前來劫掠,順帶將短柱給砸了,好毀屍滅跡,一時眾說紛紜,不知何為真假。

玉求瑕混在人群裏,嘴裏叼根稗子草,腰裏掛著柄松紋刀。他看了眼倒坍的客舍,不覺有些心虛。

昨夜他在暗裏統共出了兩刀,一刀完璧無暇,護住天山門眾門生,一刀玉雪輝寒,斷四方門柱,趕開候天樓刺客。敵手是趕退了,可他也將此處掀了個底朝天,實在愧對客舍掌櫃。他原本還想趁機逮個刺客問出他家少爺的下落,可惜也未能如願。

玉甲辰攜天山門眾人於今日清晨與他臨別,千謝萬謝,還不住追問他刀法名字。玉求瑕被他磨得無奈,隨口胡謅了個神功無敵刀法的名兒,竟也被這傻師弟仔細記下,說來日定會再來拜會。

現在天下無一人能管束他了。

玉求瑕將手抱在腦後,吊兒郎當地走。撞了逸民的粘杆,惹了小牢子的黃狗,他就沒命地往巷子裏鉆。他摘了笠帽,便再也不是天山門的玉白刀客,而是街頭巷角的無賴搗子。於是接下來十數日他一邊尋著候天樓的蛛絲馬跡,一邊頂著玉甲辰的名頭繼續混吃等死。

他每日拿著破碗往養濟院裏跑,路邊的叫化子都已經熟習了他面容,親切喚他:“甲辰,咱開茶會,你來不?”

玉求瑕趕著往河沿跑,連忙擺手,“不來不來,青花杯碎啦,在下用手捧著喝不慣。”

乞兒們大笑,“…哪裏有茶供給你吃!”

醉春園裏都是樂戶花籍的女子,纖手若柔荑,三兩撥琵琶,大紅春嬌唇輕啟,唱些劈破玉,黃鶯兒的小曲。玉求瑕本來想去找紅霜,卻發現橋洞裏的私窠子挪了地,半個人影都尋不見了。醉春園的鴇母見他生得清秀,以為他是來賣唱的小倌,便也留得他在此處先打些雜活。月初時玉求瑕兜裏總算能揣著些銀錢,便先將先前賒著的賬一一還了。他做事最不願留名姓,總隨性往攤棚裏一放,於是人人皆以為是天降橫財,一時街裏喜氣四溢。

天底下最容易泄密之處在枕旁。玉求瑕日日替倌人們晾青巾白襪,買朱粉烏膏,一來二去竟也混得個臉熟。他圖的就是從娼/妓們口裏探聽得候天樓的消息,只可惜終究是望風捕影,混了半月有余仍不得那群黑衣人的下落。

有一日,園裏來了位小姑娘。

她眉目嬌俏,不似其余女子般塗脂抹粉,卻也清麗出人,像賣花人擔子裏的艷紅桃李。那姑娘梳著小髻,眼睛水靈靈的,可惜總有些嬌氣。鴇兒說她是大戶人家裏拐來的花娘,聽說是哪兒來的小姐。

玉求瑕與她搭夥著幹活。這姑娘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貴模樣,不會用魚膠粘琵琶弦,不懂省著山菜水洗碗碟,就連梳小髻的頭繩散了,還得叫玉求瑕替她紮好。她閑著無事便會四處打量,往菜畦子裏捉白粉蝶,看紫背蛐蛐在鬥盆裏廝扭。玉求瑕雖隱隱覺得眼熟,卻也不知她叫何名,只知倌人們喚她“三兒”、“三娘”。

倌人們的皂黑褙子汙了,清早起來玉求瑕便去河沿搓洗。三娘跟著跑了過來,蹲著身子看他把草灰抹在衣上,撲閃著眼問:“甲辰,你為何要在這兒幹活呀。”

“在下欠了一簍子債,在這兒幹活掙幾個小錢。”

玉求瑕隨口道,一擡眼卻望見她漆黑溜圓的眼珠牢牢盯著自己。三娘托著下巴,笑道。“騙人。”

“在下說的是實話。”

三娘的眼眯成了條細縫兒,“我見過不會扯謊的人,你和他不一樣,你的嘴裏一定蹦出過不少假話。”她笑盈盈道,“你不是天山門的人麽?”

這話聽得玉求瑕渾身一抖,他的眼光在自己周身轉了一回,遲疑道:“在下哪處像天山門的人了?”

三娘自知失言,搪塞道:“我見過舞刀弄劍之人,你與他一樣,身上都有股江湖味兒。”

玉求瑕只是笑笑,低頭用槌棒在水裏搗著褙子。

左三娘先前從顏九變那處得知,他要殺的人正是眼前這天山門的玉甲辰,又聽聞此人厲害得緊。她怕顏九變殺不成此人,這包袱又得丟到金五身上,金五對付江湖榜上前十已是分|身乏術,再有余力來殺此人。於是她與顏九變商量一番,讓她前來試試此人。

她不會武功,殺伐氣不重,又嘴甜人乖,數日來倒也與姑娘小姐們混得熟絡,沒人能從這副殼子裏看出候天樓的印跡。

眼見那白衣人總算將澡豆子使完,把洗凈的絹衣汗巾往盆裏一放,便要抱著盆離開,三娘趕忙跳起來小步跟在他身後,不依不饒地問道,“喂,你這般厲害的人,怎末要到這賤籍之處來?”